老馬答應了一聲,六七枝步槍朝向小碉堡接連開火,然而藍七號的子彈趁機橫掃而來,又打傷了一名戰(zhàn)士。
“給我頂住,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時刻,不惜一切代價頂??!”
我惡狠狠地叫著,迅速換上第三個彈鼓,對著小碉堡時明時暗的槍眼連連開火,子彈在石壁上打出了無數(shù)燦爛的火星。
狗兒還在拼力向上爬,巖壁實在太平滑了,他背著炸藥包,炸藥包外還掛了一根比他身體還長的爆破筒,攀爬起來更加不方便。
林勝強身上掛了兩根爆破筒,準備單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卻連連滑落,巖壁的下部顯然根本沒有落腳之處。
“子彈!”
我向伯爵家的準尉伸出手。
“還沒裝好……”
伯爵家的準尉手捧彈鼓,很無辜地看著我。
我感覺眼睛里在充血。
我瞥下機槍,站起身,拔出腰間的左輪手槍,向那個可惡的槍眼打完轉(zhuǎn)輪里剩下的四發(fā)子彈。
“裝好了……剛才還差最后一顆……”
伯爵家的準尉張著嘴,以送葬的眼神仰視我。
誰告訴他說彈鼓一定要裝滿才能用!??!
在對方的子彈覆蓋我骯臟潮濕的棉衣之前,我條件反射地趴了下來,差點扭掉了腰。
“臭小子,你不想活了!”
我喘著氣,把手槍往他臉上一扔,他慌忙抬起胳膊擋住,手一松,彈鼓滑到地上。
我氣呼呼地撿起沾滿泥水的彈鼓卡到機槍上,腦袋再伸出巖石外時,看到林勝強正往坡下面滾,巖壁下部一排排清晰的彈痕。
我想也沒想,對著小碉堡的槍眼就是一個長點射,眼睛一掃,看到狗兒還在巖壁上,心里才稍稍安定。
“一定要活著完成任務!”
我的確是這么想的。
他是我的福星,他不會死的。
狗兒已經(jīng)攀到了藍七號左邊的槍眼下面,小碉堡里發(fā)出的子彈在他右側(cè)打出一溜火星和石粉,卻無法再打到他,太好了!他摸進了小碉堡的射擊死角中!
狗兒麻利地取下背上的炸藥包,打算塞到槍眼與巖壁之間的縫隙里,突然,我看到炸藥包順著巖壁墜落下去,在坡上滾了幾下,掉進了一個彈坑里。
也許是手松了……也許是石縫太滑了……不要緊!還有爆破筒!
再進一步,把爆破筒塞進去,任務就完成了,屆時我們會全力壓制小碉堡的火力,掩護你下來!
狗兒果然取下了爆破筒,順手往槍眼里一塞……正要往下面去時,爆破筒冒煙的尾部突然從槍眼里探了出來!
狗兒一回手,頂住了爆破筒,他不但跑得快,臂力也非常了得,然而他現(xiàn)在攀在巖壁上,立足不穩(wěn),對方又占有高度優(yōu)勢,而且也不知道槍眼后面究竟有幾個人再往外面推這根爆破筒……總之我覺得狗兒會頂不住,把拉著火的爆破筒順勢甩下去,這樣可能還可以保全他自己……
但他頂住了!他沒有松手,而是牢牢地抓住爆破筒的尾部硬往槍眼里面塞。
“那個東西……只有十秒的定時……他想死啊!”
伯爵家的準尉囁嚅著,我懶得注意他的表情,只是死死地盯住狗兒。
這幾秒鐘長得讓人發(fā)慌。
“快松手啊!”
伯爵家的準尉大叫起來。
我注意到狗兒的肩膀一震,手臂突然深深地探進了槍眼里——對方先松手了!
就在這一剎那,碉堡如同積木般炸開了,紛飛的磚石中,明顯夾雜著人類的肢體。
“狗兒……不……二班長……”
我在心里徘徊著一些詞句,但我不想說出其中任何一個字,我只是連叫了幾聲“二班長”,然后把機槍對準那個小碉堡,打完了彈鼓中剩下的子彈。
“轟隆隆……”
小碉堡爆炸了,我知道那不是我這挺機槍可以造成的效果,一定是友鄰部隊鉆到了碉堡側(cè)后實施的爆破。
又一聲震天動地的爆炸,我站起身,用濕潤的眼睛迎接紅一號碉堡的粉碎。
連長帶著通訊員小仇迎面跑來。
“別站著發(fā)呆了,你還有多少人,全都跟我過來!”
“還有任務嗎?”
“二排沒能拿下戰(zhàn)壕,好象是被地雷滅掉了,少羅嗦,快集合你的手下。”
二排被滅掉了?
沒時間對自己發(fā)問,我轉(zhuǎn)身跑向那堵巖壁,從兩個大彈坑里把三班的那些狗熊踢了出來,然后繼續(xù)向前跑,二班的幾個人橫在前面,有的頭朝下,一聲不吭,有的還在呻吟。
有人拉住了我的腳,是林勝強。
“水……給我點水……”
我擰開水壺蓋,把壺口對著他的嘴。
“看到楊勾土了嗎?”
林勝強貪婪地吞下幾口水,大約是被嗆到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還是自己找吧。
我把水壺放在林勝強胸前,拍拍他的頭:“呆在這里,我馬上叫醫(yī)生過來?!?/p>
站起身,滿地都是碎石爛磚,地上橫著幾條表面灰焦、形似人體的東西。
“李排長,你他媽磨蹭什么!還不快給我過來!”
連長在下面發(fā)脾氣了,我只好暫時放棄搜尋,領著三班還能動的六個人跑了下去。
“搞清楚了嗎?還有多少人?”
連長劈頭問道,其實用不著再問,一看就知道了,包括我和伯爵家的準尉在內(nèi),全排沒死沒傷的十五個人全在這里了。不過按照規(guī)矩,我還是得如實報告:“報告連長!三排剩余十五名官兵,全部到齊!”
雖然只剩十五人,還是要排隊,一班在前,三班在后,排成兩行,我和伯爵家的準尉則并排站在一班行列的左前方。
連長滿意地點點頭,叉起腰訓話:“弟兄們辛苦了,你們這次的任務完成得非常好,但是戰(zhàn)斗還沒有結(jié)束,我們必須占領那兩座碉堡間的戰(zhàn)壕。二排剛才上去了,打得只剩一個人回來,現(xiàn)在營里的迫擊炮正朝那里轟擊,等一下你們排和一排一起跟我上,一口氣拿下那道戰(zhàn)壕,我們今天的戰(zhàn)斗就結(jié)束了,可以回輪休基地了。到時候立功授勛,榮耀鄉(xiāng)里,就不用我多說了。告訴我,你們有沒有害怕!”
“沒有!”
“洋人是不是不可戰(zhàn)勝的!”
“不是!”
“有沒有信心拿下那道戰(zhàn)壕!”
“有!”
“想不想跟我去殺俄國人!”
“想!”
“好,現(xiàn)在就跟我來!”
我們連長叫高志成,二十八歲,是我老家的同鄉(xiāng)。他老爸參加過甲午戰(zhàn)爭,拿到過四等白虎勛章,快要升營長的時候受了重傷,被迫退役,現(xiàn)在是我們老家那里的在鄉(xiāng)軍人會會長。單獨相處時,高連長叫我小李子,我叫他高大哥,但有人在的時候,我們都會自覺地遵守條例,按官階來相互稱呼。
連旗樹了起來,我們排與一排匯合在一起,稀稀拉拉的,總共也就四十多人。
伯爵家的準尉小聲嘀咕著:“就這么點人,要是碰到敵人反撲的話,還不得玩完了?!?/p>
老馬道:“沒事的,二排的人已經(jīng)幫我們踩完地雷了?!?/p>
我回頭瞪了一眼老馬,又瞥了一眼伯爵家的準尉,老馬閉了嘴,聶準尉低了頭。
“一時找不到人,機槍還是由你來使。”
連長說,向我身后的聶準尉努了努嘴。
“新來的,都有個過程,你多照看著點?!?/p>
我點點頭,回過來吩咐伯爵家的準尉:“你繼續(xù)做我的機槍副手,跟緊我,不要亂跑。”
“是……長官?!?/p>
聶準尉忙不迭地敬了個禮。
又幾排炮擊過后,高連長親自擎著戰(zhàn)旗帶領我們發(fā)起沖鋒,我提著那挺沉重的機槍,跑不快,老馬那個班則被連長選定為前鋒班,不得不沖在了最前面。
我們沒有沿著原來我看到的那條交通壕前進,因為二排惟一逃下來的那名二等兵說,交通壕里似乎設了電發(fā)地雷,二排就是沿著交通壕前進的時候被一下子炸滅的。
我想,如果連長之前采納了我的意見,讓全連通過交通壕先去奪取戰(zhàn)壕的話,恐怕現(xiàn)在全連都要覆滅了吧。
高連長,果然是高。
既然不能走壕,我們就爬坡前進,那條戰(zhàn)壕兩邊的碉堡都被我們轟掉了,迎擊我們的只是零散的步槍火力和形狀各異的手榴彈。
我和伯爵家的準尉沖出五六十公尺后,隱蔽在一小塊土丘后面。
我架起了機槍,向山坡上露出半個腦袋的俄國兵發(fā)出一陣陣的短點射,在我左前方十幾公尺外,另一組機槍手也在實施壓制射擊,我可以看到子彈在對方戰(zhàn)壕的護坡上打起的一道道黑灰泥柱。
一切似乎很順利。
連旗在連長的手中迎風而上,很快栽進了前面那道戰(zhàn)壕中。
“結(jié)束了。”
我對伯爵家的準尉說,他卻奇怪地露出了意猶未盡的表情。
我把機槍扛到肩上,大步向上攀登,遠遠地,我就聽到了我方戰(zhàn)士拼刺時吶喊的“殺殺殺”聲,刺刀與槍身相撞的“嗒卡”聲,還有被刺中者痛苦的嚎叫聲。
這些聲音都漸漸衰弱下去,很快,我似乎聽到了歡呼勝利的聲音,的確,我看到了那面印著本連番號的紅地金龍旗伸出戰(zhàn)壕外面左右揮舞。
我要和他們一起慶祝勝利,我還要迅速選擇我的機槍陣地,準備對付敵人可能的發(fā)起的反撲。
“見習準尉聶文青?!?/p>
“我在這里,排長?!?/p>
“回頭我請你喝酒,回頭我要請排里所有人喝酒,我還會帶你見識輪休基地的……”
我剛要把“姑娘”二字吐出口,身后那位伯爵家的準尉用變了調(diào)的聲音狂喊起來。
“那是什么!快……快逃?。 ?/p>
我抬頭一看,幾個巨大的黑色圓球從山頂順著山坡滾了下來,球體表面還有幾道尖尖的突起。
我有一個同學在海軍服役,他曾經(jīng)給我看過這東西的照片,所以我知道這東西的名稱。
它叫“水雷”。
那樣大小的水雷,重量應該在一百公斤以上吧!
我扔下機槍,回身踢倒伯爵家的準尉,抓住他的肩膀一起往山下滾,他慘叫,但他無法反抗,我們滾進一個彈坑里,我壓住他的頭,另一只手又把他的胸部抬離地面。
劇烈的暴風掠過我們頭頂,耳膜痛得要裂開,但我知道我們會沒事,因為水雷一定會被前面的戰(zhàn)壕擋住——敵人的目標應該也只是那道戰(zhàn)壕。
紛紛揚揚的泥土自天而降,一件比泥土更重比巖石更軟的東西砸到了我頭上。
接連幾次震撼大地的爆炸之后,我睜開眼,面前是一只手,有點焦,冒著煙,血肉模糊。
伯爵家的準尉看到那只手,張大了嘴,卻沒叫出聲,頭一扭,往彈坑邊上吐起來。
一面旗子,或者說,一撮碎布自天而降,上面沾著些黏糊糊的玩意,有血有肉。
我又看了一眼那只手,中指上扣著一只戒指,黃銅的,刻著一個“福”字。那是老馬的東西。所以,那是老馬的手。
我在聶準尉背上拍了一下:“吐完沒有,跟我來?!?/p>
“去哪里?”
他漂亮的臉上沾滿了穢物,如果他現(xiàn)在照鏡子,不知會哭多少天。
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把那面隱約可以辯識出“帝國……九十三團……二連”字樣的旗子揉起來,揣進懷里。
“回去睡覺?!?/p>
“那個……不打了嗎?我們還有兩挺機槍,要不要上去占領陣地……”
我想罵他,但我已經(jīng)沒了力氣。
“你想去你就去吧。”
他楞楞地看著我,我懶得理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眼前的景物有點搖晃,我知道這是大腦受到?jīng)_擊的結(jié)果,很快就會好起來。
我走開四五步以后,聽到伯爵家的準尉在喊我:“等一下……排長,要不要去看一下,他們當中或許還有人活著?”
我回頭看看他,再看看那道好幾處被炸平掉的戰(zhàn)壕,神經(jīng)質(zhì)地一笑,向他揮揮手:“你去看吧,我在下面等著你?!?/p>
他沒敢去看,慌慌張張地跟著我走下了山。
我想,二連算是完了,不,二連要重新開始了。
我抓緊了懷中的旗子——沾滿戰(zhàn)友血肉的旗子。
三天后我看到了狗兒,他沒死,右邊的肩胛以下空空蕩蕩,滿頭滿臉的繃帶。
醫(yī)生說,他的右半邊臉連同右眼一起毀了,能撿回這條命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我看不到繃帶下狗兒的表情,他殘留的那只左眼微微眨動,我覺得他想讓我把耳朵湊過去,我這么做了。
“我在……營地的儲物柜……留了一張字條……照上面寫的……幫我……”
他的聲音很弱,但我已經(jīng)把耳朵貼到了他的嘴唇上,所以我還是聽得很清楚。
我來到營地,進到二班的帳篷,里面空無一人,角落里有一排小木盒,上面寫著各人的姓名。
其中一個木盒上寫著楷書的“楊勾土”三個大字,我認得也記得,那是我的筆跡。
打開盒子,里面覆著一張字條,字不算好看,但很有力道。
“打開這個盒子的兄弟:我是二連三排二班的二等兵楊勾土,當你看到這張字條時,我可能已經(jīng)完了。看在戰(zhàn)友一場的份上,請幫我完成下面幾件事。盒子里有二十元錢,是我歷年積攢下的津貼,請連同盒子里的那封信一起寄到我家里去。另外,那個印有鴛鴦圖案的小紅匣子,幫我單獨寄給一個人,地址和姓名如下……”
我拿起字條,底下果然有一個小小的、硬紙包錦皮的紅匣子,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對五角星形狀的銀耳環(huán),匣蓋上還用大頭針別著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翠兒:我答應過要摘星星給你的,我沒有食言吧?!?/p>
翠兒,應該是他的戀人,我沒聽他說起過,不過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小秘密,我理解。
我突然覺得眼眶有點不妥,于是把匣子里的東西收好,帶回自己的帳篷里,準備哪天有機會去師部的時候親手幫他寄出去。
伯爵家的準尉呆在帳篷里,在本子上寫著什么,也許是日記,也許是情書,也許是遺書。
看到我進來,他停下筆,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我知道他想說點什么,三天來他一直想說什么,不過我心情一直很糟,絲毫沒有給予回應。
現(xiàn)在我覺得可以聽他說話了。
“聶準尉……在寫信?”
“是……事實上,排長,我想跟你談談,你有時間么……”
我把狗兒的東西放進自己的儲物盒里,向他點點頭:“說吧,這幾天我一直都有時間。”
伯爵家的準尉合上本子,沉吟了好一陣,好不容易才從猶豫中拼殺著脫身:“我知道,我表現(xiàn)得很差,很不像個軍人,你罵我,打我,我都沒有立場反駁或反抗,但是有些心理話,我不得不說出來……”
他偷偷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尋求鼓勵,于是遞給他一個“繼續(xù)講”的眼神。
“我雖然出生軍人家庭,父親又是軍功世襲的伯爵,我的四個哥哥也全都參了軍,可是我卻對從軍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喜歡畫畫,喜歡寫文章,喜歡去游山玩水,像戰(zhàn)爭這種殘忍的事情,我從心底里感到厭惡,我討厭自己的手上沾滿血,大家都是人,為什么要互相殘殺呢……”
我有點驚訝,但決不憐憫。
“你在陸軍大學都學到了什么呢?三年多的軍事教育,居然沒能把你同化?”
他垂下腦袋,有氣無力。
“我原本不想進陸軍大學的,但是父親不同意,他說我們家受朝廷隆恩,封賞世襲軍功伯爵,今后全家的男子都要從軍才對得起這份恩典……”
我知道封賞世襲軍功爵位的條件之一,就是家中繼承爵位的后嗣必須也是軍人,但是并沒有要求全家的男性后代都要從軍。頒布軍功爵位法令以來,十年中獲得這種封賞的軍人不超過五十人,其中十余人還因卷入光興丁案而被剝奪了爵位。
我嘆了口氣,看了一眼暖爐,爐火熱情地添掠著鋁皮熱水壺的底部,壺口正咝咝地噴出熱氣。
“這就是命啊,當時你無法違抗父親,現(xiàn)在你不能違抗軍法……人不能光想著自己,你并不只為你自己而活著,你身上背負有家族的榮譽,還有帝**官團的榮譽,光是抱怨和哀嘆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反而會早早送了你的命?!?/p>
我提起水壺,為自己倒了杯開水。
“暫時就跟著我干吧,在軍校的時候你一定無心向?qū)W吧,現(xiàn)在就由我來教你一些課堂上學不到的東西。如果這場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你還能活下來的話,應該有機會成為與你父親一樣優(yōu)秀的軍人,不過首先,你要有自覺,你要承認自己的身份,你不但是伯爵的兒子,更是帝**官的一員,你必須有熱情,必須了解自己所進行的事業(yè)的重要性,明白嗎?”
聶文青在點頭,這不是百分之百真誠的點頭,但我知道,除了我的話以外,他從自己親眼看的東西中得到的認識應該對他的未來更有幫助。
我還想趁熱打鐵,進一步地開導這個尚未徹底醒悟的陸大實習生,通訊員小仇的腦袋鉆了進來:“李排長,營長叫你去營部?!?/p>
小仇是二連的幸存者之一,連長在最后沖鋒前要他去給營長報個信,他完成任務后正要去找連長,就在山腳下親眼目睹了那可怖的爆炸。當時我和聶準尉經(jīng)過他身邊時,他跪在地上,抓著頭發(fā),低聲嗚咽,像只受傷的小貓——他也的確長得像只小貓。
“改天我們再聊?!?/p>
我戴好軍帽,整了整新發(fā)的軍棉衣,掀開帳門,沿著一條不該如此硬實的小道走向營部。
往常完成任務回來后,營地里積雪凍結(jié)的道路應該會被大家踩得泥濘不堪。
“報告,二連三排李瑞石少尉前來報到!”
營長正抽著煙袋鍋子,看到我進來后,把煙堝往桌腳上一磕,揚揚下巴,示意我坐下。
“你們連的事情,我基本上已經(jīng)了解清楚了,已經(jīng)給你申請到了壹等忠勇勛章,另外,提銜的命令也下來了……你也知道,二連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成樣子,可是我們團畢竟是精銳中的精銳,這場仗下來雖然損失不小,不過戰(zhàn)事緊急,不可能有太多時間來整補?!?/p>
說到這里,營長把煙袋鍋子放到桌上,按著桌角,親切或嚴肅地看著我。
“兵力的補充是沒問題,但我們?nèi)狈Y深的軍官,你雖然只畢業(yè)了一年多,不過經(jīng)過這幾個月的磨練,顯示出很高的專業(yè)素質(zhì)和組織能力……這樣說吧,我打算讓你擔任二連連長,在兩星期內(nèi),把從各地調(diào)撥過來的一群菜鳥組織成能夠立即投入戰(zhàn)斗的連隊?!?/p>
“我接受這個任務?!?/p>
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我知道這任務很不容易,但這是一個寶貴的機會,我可以借此機會在我的道路上跑得更快。另外,我對自己的能力也有清晰的認識,雖然畢業(yè)的成績并不是很理想,但我可以感覺得到,我進入角色的速度和深度都要遠遠強過我的許多同輩學友們。
“我就知道你不會有問題。”
營長滿意地點頭道,豎起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晃著:“知道嗎?兵相閣下已經(jīng)到了集團軍司令部,后天他要在我們軍部給全軍的英雄授勛,你也在其中——后天十二點鐘前,你要去軍部報到。”
“是!”
“明天全團會進駐輪休基地,你要節(jié)制點,不要錯過了后天的授勛儀式,有事我會再通知你的,你可以回去了?!?/p>
“明白?!?/p>
我退出了營部的帳篷,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而清爽的空氣。
兵相閣下……武威公劉云嗎?
那個傳說中權(quán)傾天下,實際操控著朝廷的男人,將會親手給我授勛么?
我真想早一點看到他的樣子,不過,不用急,只需要等過這兩天,就能見到他了……武威公劉云,真的如傳說中那樣掌握著無人可及的權(quán)力嗎?他是如何做到的呢?我有沒有機會達到那種程度呢?
我打住了思緒,現(xiàn)在想這些,還太早太早了。
明天,我要在輪休基地好好睡一覺,然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見那位兵相閣下。
我突然想起了狗兒,覺得有必要再去看看他。
我來到團里的野戰(zhàn)救護所,沒有看到狗兒。
我看到了連里的軍醫(yī)老胡,他一直在我們后面忙著搶救傷員,自然沒有參加三天前那次奔向冥府的沖鋒。
“有沒有看到我們排的楊勾土。”
我問老胡。
老胡迷茫地揉著密布血絲的眼睛:“哪個楊勾土?”
“就是那個,沒了右臂,整張臉都被包起來的二等兵?!?/p>
“好象是送到軍部野戰(zhàn)醫(yī)院去了,那種傷在救護所根本沒法治——本來昨天就該送去的,不過重傷員太多了,車子不夠用,就沒輪到他。”
老胡說完,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老胡……快來人啊……”
救護所的醫(yī)護員跑過來,三下兩下把老胡架走了。
十分鐘后,一名熟識的少校醫(yī)官對我說:“他死了,累死的?!?/p>
就這樣,尚未新生的二連又少了一名幸存者。
我突然想到,那個武威公會如何看待我們的戰(zhàn)斗、傷痛和死亡呢?
在他眼中,我們是什么?
我期待著答案,我也明白,答案或許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