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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霸業(yè) 第一百零一章 血染龍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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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擊,不斷地炮擊,三天里一直在炮擊。

這里是海參崴前線,我蹲在泥濘的壕底,抽著煙,等待命令。

我叫李瑞石,步兵第11師93團1營2連3排排長,24歲。

這里是距離俄軍前沿陣地不到二百公尺的一道平行壕,前面是基米爾山,我知道敵人在上面建有一座d堡壘,還有一個4號炮臺,我還知道三天來我已經(jīng)有四名部下被山上的炮火打死了。

三天前,我站在四公里外的阿爾喬姆山上,看著下面如蜘蛛網(wǎng)般向敵軍陣地延伸的平行壕和交通壕,對那個伯爵家的準尉說,我們就要上去了,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嗎?

那時候,幾個戴著法帽的和尚在我們旁邊念經(jīng)祈禱,然后一一為我們掛上據(jù)說是在五臺山由某某大師開過光的護身符。

伯爵家的準尉沒有拿護身符,他從衣服里面掏出一個護身符,微紅著臉對我說,那是他未婚妻在京師法華寺為她求的符。

那個伯爵家的準尉名叫聶文青,是現(xiàn)任西南軍區(qū)司令官聶士成上將最小的兒子,今年不過二十二歲,帝國陸軍大學(xué)四年級實習(xí)生,一副白白嫩嫩的清秀樣,元旦后才來到前線,沒吃過什么苦,團長親自帶著他到我的排里來,要他做我的見習(xí)副排長。

連里幾個信基督的士兵去了山腳,那里有一個天津來的牧師,準備帶領(lǐng)全旅的基督徒做禱告。

狗兒說,***,好端端地,信什么洋教。

狗兒大名叫楊勾土,是排里跑得最快的兵,在全營的百米標準障礙賽中曾經(jīng)拿過第三名,他臉龐黝黑,一笑起來就露出上下兩對突出的虎牙,家里是山西鄉(xiāng)下的普通農(nóng)戶,高?。ǜ呒壭W(xué),即小學(xué)四到六年級)畢業(yè),今年才十九歲,據(jù)說連女人的味道都沒嘗過。

那幾個基督徒跑回來后,其他人收好護身符,大家跟著團長一起去拜關(guān)帝,另外還請出四天王之一的昆沙門神像來,請那些和尚在神像前唱經(jīng)祈禱。

93團的團旗上繡著昆沙門天的神像,根據(jù)前輩們的說法,昆沙門天曾在宋朝時顯靈幫助過宋軍,因此一度被奉為軍神。

大家在關(guān)帝爺面前三鞠躬之后,團長在關(guān)云長威風(fēng)凜凜的神像下灑了酒水,便回身向我們宣布,一月十三日,我們團將進入前線替換92團,完成基米爾山前第4-11號平行壕,并以此為基地,于一月十六日與另外3個團一起對基米爾山上的敵軍發(fā)起進攻。

今天就是一月十六日。

狗兒仔細地擦著槍,擦完槍就擦刺刀,擦完刺刀又擦子彈,擦完子彈,他便打起了瞌睡,睡得很香很甜,像一只剛出生的小狗。

伯爵家的準尉貓在角落里,含著笑給他的未婚妻寫信,已經(jīng)半小時了,我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東西可以寫那么久。

昨天我已經(jīng)給那個五年來只見過五次的未婚妻寫過信了,告訴她,如果我死了,她隨時可以取消婚約,一共只用了五分鐘。

我家原本是蘇北的小財主,有五六百畝水田和幾處小商鋪,土地改革后水田被國家贖買了去,當家的父親賣掉鎮(zhèn)里的商鋪,跑到上海開了家火柴廠,經(jīng)營了五六年后,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

我是家里的三男,大哥和二哥都幫著父親忙生意,我對火柴廠的生意卻一點興趣都沒有,高中一畢業(yè)就跑去考軍校,十九歲時就進了江寧(南京)陸軍學(xué)院,四年后畢業(yè),分配到93團先做半年無級準尉,去年夏天才正式授了少尉銜,擔任1營2連3排排長。

父親雖然沒有用強力的手段阻止我去考軍校,但是作為交換,他要我接受一樁由他全權(quán)安排的婚姻,對方是一家包裝工廠老板的女兒,按照二哥的說法,這是出于“企業(yè)聯(lián)營”的需要。我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甚至事先沒有提出要先看對方送來的照片。后來我見到了她,每年春假回家的時候我都要到她家去拜訪一次,只有那時候才會見上一面,按照雙方家族的規(guī)矩,我們只是對視幾眼,相互問候幾句。父親原本計劃好了,要在今年春節(jié)的時候讓我把她娶過門來,然而戰(zhàn)爭的爆發(fā)打亂了父親的計劃——卻不包括我的計劃。

第一次雙城子戰(zhàn)役的時候,我的排死傷三分之一,然而我卻毫發(fā)無損,并帶領(lǐng)剩下的人勝利完成連長交代的任務(wù)。

總攻雙城子要塞的時候,我的軍帽被穿了兩個洞,褲子上也有一個洞,部下中只有包括狗兒在內(nèi)的三個人還跟著我,我?guī)ьI(lǐng)他們爬到那座預(yù)定要攻取的碉堡下面,讓狗兒端著爆破筒滾過去,由**著一挺從己方死尸胸前撿來的機槍做掩護,把那個碉堡端掉了,然后用刺刀消滅了碉堡后邊一道戰(zhàn)壕里的五個俄國兵,完成了營長親自下達的任務(wù)。

攻打阿爾喬姆山的時候,我們團是第三梯隊,沒想到敵人太不經(jīng)打,被前兩個梯隊解決完了,不過在元旦之前,我還是拿到了一枚龍眼鑲紅寶石附一層龍爪的九等青龍勛章和一枚銀燦燦的貳等忠勇勛章。

團長在發(fā)勛章時拍著我的肩膀說,我表現(xiàn)得很出色,已經(jīng)決定要在春節(jié)前給我提銜,并升任2連的副連長。

春節(jié)還沒到,我沒有提銜,也沒有升官,排里添進了幾個新人,其中就包括那個伯爵家的準尉。

連長叮囑再三,要我好好照顧那個自以為是的小家伙,我心想,不就是伯爵的兒子嗎,得意什么,有三頭六臂的話就拿出來晃晃嘛。

老馬坐在我左邊,正就著涼水啃干饅頭,他是一班班長,二十九歲的上士,姓馬,臉很長,脖子更長,又一副老相,叫他老馬一點都不冤枉他。他出身工人家庭,父親原來是北洋制造局的技工,薪水雖不多,但因為只有一個兒子,倒還能供養(yǎng)他上完初中。

老馬的軍齡比這里所有人都長,十七歲的時候他初中畢業(yè)就考進了士官學(xué)校,十九歲畢業(yè)進部隊,一連干了九年,參加過甲午戰(zhàn)爭,卻沒立過什么醒目的功勛,其間也一直沒考進軍官學(xué)校,結(jié)果就一路熬成了年近三十的老士官。

老馬五年前從家鄉(xiāng)娶了個媳婦,他老婆沒什么姿色,給他生了一男兩女,一天到晚吵得要死。開戰(zhàn)前我去過他家,就在駐地附近破破爛爛的低級軍人公寓里,除了老婆孩子,還住著他工傷殘廢的老爸和渾身是病的老媽,他一個上士微薄的薪水要對付這些,一點都不輕松。

連長低著頭鉆了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決定了,你們排打前鋒?!?/p>

我說,沒問題,交給我好了。

我最后檢查了一遍手上的步槍,然后在步槍下綁了一面小龍旗,如果我倒下了,副排長就要撿起這支綁了旗子的步槍率領(lǐng)大家繼續(xù)前進。

我看了一眼伯爵家的準尉,他還在寫信,我真想在他屁股上踢一腳,然后扯住他的衣領(lǐng)告訴他,師里的輪休基地上哪個姑娘最漂亮,哪個姑娘最騷,哪個姑娘最羞答答,哪個姑娘的床上功夫最好。

未婚妻?真是愚蠢,妻就是妻,既然未婚,何妻之有。

我沒有踢他的屁股,我拍了他的腦袋,他疑惑而不滿地看著我。

我問他:“寫完了沒有?再過半小時就要出擊了,馬上就找不到人給你送信了?!?/p>

他笑了笑,自信滿滿地說:“打完這一仗,我會親手把信投進團部的信箱的?!?/p>

一只心態(tài)正常的菜鳥。

炮聲越發(fā)密集起來,戰(zhàn)壕邊的土和雪不斷抖落下來,狗兒醒了,狠狠打了幾個大噴嚏,眼淚鼻涕一起飛了出來。

老馬遞給他一張手帕。

狗兒說,謝謝了,老馬哥。

老馬說,沒事,你不嫌臟就留著吧。

我瞥了一眼,分辨不出那手帕原本究竟是什么顏色。

伯爵家的準尉把手遮在帽檐前面,似乎是要防止灰土污染了他白凈的小臉。

如果那張臉染上鮮血,不知道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呢?嘔吐或是昏倒?我真想看看。

我感覺到了大口徑攻城炮彈爆炸時壓迫胸肺的巨大震響,我張大了嘴,這樣可以好受一些。

伯爵家的準尉也張大了嘴,表情很扭曲,這表情簡直是在污辱他的美。

老馬拂去咬了一半的干饅頭上些許的灰土,把饅頭收進了懷里。

狗兒拉上了步槍的槍栓。

刺耳的軍號聲從幾個方向上撲了過來,印有本連番號的龍旗從戰(zhàn)壕里樹了起來,連長舉著飄有紅穗帶的左輪手槍,在龍旗下大聲嚷嚷。

我聽不到他在嚷什么,但我知道,要出發(fā)了。

“弟兄們,跟我來!”

我扯著喉嚨吼了一聲,踏上戰(zhàn)壕邊的木梯,左手扶著梯沿,右手提著步槍,三下兩下跳出了戰(zhàn)壕,面前是籠罩在火光煙霧中的基米爾山——一座歪歪扭扭不成樣子的小山。

眼角的余光掃了一下左右,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戰(zhàn)線上,戰(zhàn)友們?nèi)缤浵伆阌砍龊緶希瑹o數(shù)的紅地金龍旗跳動翻滾,伯爵家的準尉跑到我身邊,好奇而驚訝地左顧右盼,我知道他在感動——菜鳥的感動,我拉了他一把:“發(fā)什么楞,跟在我后面?!?/p>

我們跟著連里的戰(zhàn)旗往前跑,第一目標是挖在山腳下的俄軍戰(zhàn)壕,只要沖到那里,堡壘的炮彈就夠不著我們了——至少出發(fā)前營長是這么說的。

兩百公尺的距離,不算遠。

前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彈坑,許多坑里都積滿了被炸融化的雪水,一腳下去帶出滿腿的爛泥。

敵人的炮彈不時在我們中間炸開,黑而爛的泥,混雜著冰冷的雪水,鋪天蓋地。

子彈橫掃而來,打出一道道飛濺的泥柱,擎著本連戰(zhàn)旗的旗手身體搖晃了兩下,一頭栽倒在我前面的一個大彈坑里,我正要上前撿旗,連長已經(jīng)親手舉起了戰(zhàn)旗——我們的戰(zhàn)旗。

“機槍掩護!”

我聽到連長回頭叫喊,我沒有回頭,這不是我的事。

我猛然加速,超過了連長,平端著我那枝綁上了龍旗的步槍,率領(lǐng)著我那個缺編六人的排,沖在了全連最前面。

我們是前鋒,必須沖在最前面。

敵人的機槍在不斷我們面前綻放攝人的閃光,我沖在最前面,子彈嗖嗖地飛過我的耳邊,打在我的面前和腳下。

距離敵人戰(zhàn)壕還有三四十碼的地方,我撲地臥倒在地,不,不是地,是坑,是積水的彈坑,我感覺冰水正往棉衣里面浸,刺骨。

“臥倒!手榴彈準備!”

每個步槍手的手榴彈袋里都裝著六枚九六式木柄手榴彈,我和副排長沒有帶,而是各加配了一把左輪手槍。

狗兒把著手榴彈,拉銜套在食指上,搶著爬到前面,老馬緊跟而上。

伯爵家的準尉趴在我左肩邊,滿臉是泥,帥得可以。

“投彈,投彈!”

我一聲令下,二十幾枚手榴彈幾乎同時被甩出,劃著弧度稍有差異的拋物線飛向前面的戰(zhàn)壕。

耳朵早已分辨不出手榴彈的爆炸聲,只是看到灰白的煙霧騰起后,我便一骨碌站起來,把綁著龍旗的步槍一揮,一邊拼盡全力向前一沖一邊敞開了喉嚨長叫著:“殺啊……”

左邊七八步遠的地方爆開了一顆炮彈,彈片打到我的步槍上,我感到虎口一震,手一松,槍掉到了泥水里。

彈片居然沒有掃到我?五臺山山上某某大師的護身符果真有用?

現(xiàn)在不是想這種問題的時候,我彎腰撿起槍,就在這一瞬間,狗兒他們已經(jīng)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挺著刺刀跳進了敵人的戰(zhàn)壕里。

附近又一發(fā)炮彈炸開,右臉被飛射的泥土砸到,辣辣地痛,同時,我還看到炸點旁有一個人的身體高高地飛起來,在空中沿著頭腳方向旋轉(zhuǎn)了兩三圈,頭朝下栽進了一處彈坑里。

我抓緊了步槍,三步兩步也跳進了敵人的戰(zhàn)壕里,一腳踩到個軟綿綿的東西,我知道那是人的身體或尸體,當然這并不重要,我看到了交通壕的入口和狗兒的背影,于是我踩著更多的身體或尸體追了過去。

“排長……等等我……”

伯爵家的準尉在叫,我回頭一看,他被一個受傷的俄國兵抓住了腳,那個俄國兵手上還有一枚小口徑炮彈改成的手榴彈。

跳回去捅死那個俄國兵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順手拔出左輪槍,兩槍過去,俄國兵不動了,伯爵家的準尉總算掙脫了俄國兵的手,滿頭冷汗地跑過來,忙不迭向我道謝。

“怎么不用刺刀捅他。”

“我……我一下子沒想到……”

真是聽了就想打人的解釋,這個家伙以為自己是來干什么的?

“跟我來?!?/p>

我收起左輪槍,把手中的步槍高高舉起來揮動幾下,開了三個彈洞的龍旗還頑強地隨風(fēng)而飄,我想把部下召集起來。

“2連3排,集合!”

我們連的任務(wù)是攻占和據(jù)守這道戰(zhàn)壕,等待后繼部隊上來后再一起向山腰上的敵軍工事突進。

狗兒第一個跑了回來,我看到他的耳朵在滴血。

“沒事吧?低頭,我給你包一下?!?/p>

我掏出了急救包,扯出一節(jié)繃帶為他包扎,他聽話地低著頭,沒說什么。

老馬和另外十幾名戰(zhàn)士也先后聚攏過來,我踩在壕壁的腳踏上向外望了望,看見一股敵人正從山腰往下沖,似乎是想奪回這道戰(zhàn)壕。

“上腳踏,準備戰(zhàn)斗,一班在左,二班在右,三班跟著我?!?/p>

我下完命令,才意識到我們排現(xiàn)在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了。

“3排長!”

連長在后面叫我,我回頭喊到,他攀住我的肩,告訴我,不惜一切代價,頂住敵人的反擊。

末了,連長又說,后繼部隊被敵人炮火所阻,一時還上不來。

我心領(lǐng)神會,我早就預(yù)料到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總攻雙城子要塞的時候也是這樣,第一波部隊迅雷不及掩耳地殺了上去,敵人反應(yīng)過來后就以密集炮火封鎖前沿,第二波部隊遲遲沖不上去,結(jié)果全靠第一波部隊死拼硬打完成了任務(wù)。

連長跑開了,我跳上壕壁的踏板,抬頭正看見一陣密密的炮火打在了反撲而來的俄軍散兵線中,一簇簇碎土爛肉驟起驟落,仿佛飛花碎雨。

“不要傻楞著看,給我打,瞄準了打,發(fā)給你們子彈不是用來掛著好看的!”

我向左右喊道,狗兒此時已經(jīng)打完了一排子彈,正往外拉彈帶。

伯爵家的準尉端著槍瞄了半天,一發(fā)子彈都沒打出去。

“你干什么呢?給我打啊?!?/p>

“我在瞄準。”

我真想抓起一把泥土填滿他的大腦。

老馬不緊不慢地瞄準、射擊、拉槍栓,我完全不用擔心他,他是個老兵了,知道什么時候該怎么做——當然不包括太過危險的情況。

總攻雙城子要塞那一戰(zhàn),我身邊還剩三個人的時候,他也在其中。我回頭對那三個人說,我需要一個人去炸了那個碉堡,老馬立馬把頭縮了回去。

我理解老馬,如果他死了,撫恤金絕對無法維持他那個張著六張嘴并且還欠著無數(shù)醫(yī)藥費的家。

敵人連續(xù)兩次反撲都被打退了,我軍的炮火開始向山頂延伸——如果不壓制住山頂?shù)臄耻娕谌海覀兊牡诙ú筷牳緹o法動彈。

我打完了四排子彈,正打開另一個黃牛皮的子彈盒拿子彈時,連長跑了過來。

“援軍到了,2營的人上來了?!?/p>

我松了口氣。

連長說,先別開心,營長下了命令,我們連要拿下山腰上的藍七號碉堡和紅一號碉堡,還要占領(lǐng)兩個碉堡間的戰(zhàn)壕,我決定了,你們排負責拿下藍七號碉堡,就在那里。

說著,連長踩上踏板,指給我看目標的位置。

那是一座巧妙利用山石形勢建造的碉堡,上面和左右都有巨大的巖石作為掩護,前面是陡峭的巖壁,顯然炮火對它根本沒用,而要爬上去炸掉它更如同登天一般。

藍七號碉堡處于山體的內(nèi)斂部分,左側(cè)方有一座根本就是鑿進山體中的小碉堡,右側(cè)方則是用一圈厚實胸墻保護起來的紅一號碉堡,直接進攻藍七號碉堡的話,我們就會被兩側(cè)的縱射火力襲擊,硬沖就是死路一條。

怎么辦?

我冒險抬高身體,仔細觀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我們還有路可走。

一條已經(jīng)被炮火打得四處塌陷的交通壕,蜿蜒伸向藍七號和紅一號碉堡之間的敵軍戰(zhàn)壕。

“連長,我們要先攻下戰(zhàn)壕,才能去奪碉堡,你看那條交通壕?!?/p>

連長卻說,他已經(jīng)決定讓二排去攻取戰(zhàn)壕,我們排應(yīng)該全力攻擊藍七號碉堡。

“如果大家都擠進那條交通壕,我們的損失恐怕會更重?!?/p>

連長說完,拍拍屁股想跑。

“那么至少給我們一挺機槍?!?/p>

“老黃和他的副手剛才陣亡了,我知道你會用機槍,等下我叫人送來給你?!?/p>

我雖然還有話想說,但只好對著他的屁股敬禮。

我召集部下,要他們打開背包,取出炸藥包和拆散的爆破筒。

“我們要去打藍七號,昨天我看過了,那個地方炮打不到,左右兩側(cè)另有別的碉堡掩護著……”

我用刺刀在壕壁上給大家畫出形勢圖。

“連長答應(yīng)給我們一挺機槍,就由我來用,聶準尉做我的副手?!?/p>

我看了一眼伯爵家的準尉,他只是點著頭,沒有感激,也沒有不滿。

他臉上的泥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擦干凈了。

我估計他的手帕八成應(yīng)該已經(jīng)廢了。

通訊員小仇和軍醫(yī)老胡把機槍送來了,連同槍上卡著的,一共三個彈鼓,另外還有兩個一百發(fā)的子彈袋。

“誰想拿藥?!?/p>

老胡說,左右掃視我們,那眼神就像是要喂雞喂鴨一般。

我要了一卷繃帶和一粒止痛片,我的那粒止痛片剛剛已經(jīng)給了狗兒了。

“李岫同是你們排的吧?”

老胡問。

“他怎么了?”

“我剛剛還在搶救他,失血過多,死了?!?/p>

老胡說,收好藥箱,叫上小仇一起走回去。

老馬掐滅了一根煙頭,揉著眼屎說,命苦啊,結(jié)婚不到半個月就出征了,他們家只盼著他來傳宗接代了。

李岫同是老馬班上的,二十一歲的一等兵,是家里三代單傳的獨子,如果不打仗的話,今年夏天就該退役了。去年夏天回家時娶了個媳婦,一銷假回部隊就趕上了打仗。昨天我還看到他一邊讀著家信一邊流眼淚,一問,才知道是他父親病倒了,病得還挺重。

“母親說,父親總在念叨著,要是能抱上孫子,死也瞑目了?!?/p>

這是我聽到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沒有時間為一個人感傷,太多人在我面前死掉、殘廢,我麻木,因為下一個很可能就是我。

我討厭殘廢,我寧愿戰(zhàn)死,我不在乎撫恤金——我家里從來不缺錢,我寫過遺書,如果我戰(zhàn)死了,撫恤金捐給陣亡將士遺族救助會,只要把勛章寄回家就好。

但在骨子里,我還是怕死,我當然怕死,不然我怎么會老在后面掩護別人?

我之所以如此拼命,一是為了軍人的職責和收復(fù)失地的信念,二是為了立功升職。

大哥和二哥的人生目標是發(fā)財,我的目標是權(quán)力,我想要號令千軍萬馬的權(quán)力,我還曾想象過退役后競選國會議員甚至當上總理大臣的情景。我想用我的手,掌握這個國家的大腦,影響億萬人的命運,實在不行,掌握千萬人的命運也好。

如果隨隨便便死在這里的話,以后的目標就無法實現(xiàn)了。

立功的同時也要保護自己——我估計身邊的每個人都有類似的想法,只是很多時候,形勢不允許各人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guī)ьI(lǐng)一班做掩護,二班負責突進,三班負責近接支援。全排的手榴彈全部給三班,三班還要挑三個人為二班搭人梯,那道巖壁實在太陡了……我看了一下,藍七號有三個槍眼,左邊那個死角比較大,二班三班就從碉堡左下角突進,注意利用巖石和彈坑做掩護,還要特別防范左側(cè)那座小碉堡的縱射火力……”

我向部下細細交代了一番,還臨時讓狗兒代理二班班長。

原二班班長朱時貴中士胸口上開了兩個彈洞,被送下去搶救了,生死未卜。副班長吳梁柱下士兩天前就被一發(fā)炮彈打成了肉片。

我相信狗兒,他曾經(jīng)在我面前獨自炸掉了一個碉堡,我自以為是地認為同樣的幸運會在同一個人身上反復(fù)出現(xiàn)。

狗兒說:“排長你放心,交給我吧,俄國鬼子傷不著我,這次我還要親手端掉那玩意?!?/p>

聽到一班負責在后掩護,老馬微微松了口氣,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伯爵家的準尉問:“排長,我的任務(wù)是裝子彈吧?!?/p>

我說:“第一,裝子彈。第二,替我觀察左右,看看還有哪里更需要支援。第三,如果我倒下了,立即代替我……”

伯爵家的準尉很爽快地說,他知道了。

他知道個屁。

連長蹭了過來。

“準備好沒有,等下聽到軍號響,三個排要一起上,誰也不許落下,當然,也不要搶先?!?/p>

“我知道,要分散敵人的火力嘛。”

連長說,沒錯,就是這個道理。然后轉(zhuǎn)身就走。

我軍的炮火反復(fù)耕犁山腰的敵陣地,我感受得到對方心里的戰(zhàn)栗,就像總攻雙城子要塞時我在彈坑里躲避敵人炮火時那樣,心里說不怕不怕,牙齒卻禁不住抖出聲來。他們跟我們,會有什么不同嗎?

軍號聲鉆刺著耳膜,我提起機槍攀出戰(zhàn)壕,狗兒端著我那枝掛了龍旗的步槍呼一陣掠過我身邊,轉(zhuǎn)眼間就跳上了山坡。

“二排,給我上!炸完這碉堡改天我請客!”

我這邊才剛剛喊完,忽然聽到整條戰(zhàn)線上山呼海嘯地響起一陣“帝國萬歲”的吶喊聲,我知道,這是一次規(guī)模宏大的總攻,光是進攻這座基米爾山,軍里就投入了4個最精銳的團。

我們93團當然是最精銳中的最精銳。

“帝國萬歲!”

排里的所有人前后不一地吶喊著,然后貓起腰,拄著步槍,麻利而緩慢地爬上山坡。

從山腳到山腰的坡度不算陡,到處是樹木的殘骸,滿地大大小小的彈坑,融化的雪水浸入泥土中形成稀溜溜的泥漿,足以令人三步一滑倒。

我?guī)ьI(lǐng)一班艱難地向上攀爬了一小段路后,便在一截傾倒的大樹上架起機槍,連同一班的八條步槍一起,瞄準藍七號的三座槍眼猛烈開火。

狗兒帶著六個人,各人背著炸藥包和拆散的爆破筒,借著樹木、巖石、彈坑做掩護,步步躍進,從三個方向射來的子彈在他們腳邊迸飛出無數(shù)簇木屑、石粉和泥水,很快就有兩個人倒了下去,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那兩人背上噴出的血花,顯然他們是被兩側(cè)的縱射火力打到了。

負責近接支援的三班開始向敵人的火力點前面扔手榴彈,手榴彈并不足以摧毀敵人的工事,但可以利用煙霧妨礙敵人視線,另外,沖擊波和彈片也可以威脅到對方的槍手,總之是要為二班爭取時間。

在我眼中,狗兒比狗兒或兔子跑得還要快,幾個突躍便沖到了巖壁下面一片凹進的石縫里,那里是敵人三面火力的死角,他暫時安全了。

二班的林勝強好不容易也滾到了狗兒身邊,其他人則非死即傷,沒能跟過去。

三班的人則全被壓制在了兩個大彈坑里,沒人敢起身投彈。

這時藍七號碉堡的火力開始轉(zhuǎn)向我這里,子彈打得我面前的大樹碰碰作響,我趕緊往一邊滾,爬到靠后的兩片巖石間重新架好機槍,這里可以避開藍七號和紅一號碉堡的火力而專心與藍七號左側(cè)的小碉堡對戰(zhàn)。

“老馬,叫你的人繼續(xù)跟藍七號干,我要對付左邊的那個小的?!?/p>

“是,排長!”

老馬話音未落,他的班里一個年輕的二等兵殺豬般地嘶叫起來。

“我中彈了……救我……好痛,好痛!”

我瞥了他一眼,鮮血從他左臂綻開的棉花中浸染出來,老馬和另外一個人已經(jīng)按住了他,這并不值得我注意,我把空彈鼓丟給伯爵家的準尉,瞄準那個小小的槍眼平穩(wěn)地扣下扳機。

我要掩護狗兒,狗兒和林勝強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雖然相對安全,但是如果要上去炸藍七號碉堡話,就得攀上一堵差不多四公尺高、近乎垂直的的巖墻,而藍七號左側(cè)的小碉堡所處的位置則正好可以掃射那堵巖墻。

幾個長點射過去,小碉堡里的人顯然發(fā)現(xiàn)了我,子彈尖叫著撞到我身邊的巖石上,打出的石粉幾乎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壓低腦袋,揉了揉眼睛,換了個彈鼓再戰(zhàn),小碉堡的火力全被我吸引過來了,這時我眼角的余光掃過巖墻,看到林勝強正用自己寬闊的肩背托著狗兒,把他頂上巖壁中部可以攀爬的區(qū)域。

“動作快點啊!”

我心里暗暗叫急,一下一下地打起短點射,同時呼叫老馬。

“老馬,叫你的人轉(zhuǎn)移火力,跟我一起打左邊的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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