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昆假裝沒聽到她的抱怨，和坐在門口長椅上的兩個年輕人點頭示意了一下，走到跟前，問老肥：“肥哥，今天感覺怎么樣？”

老肥笑呵呵地說：“好多了，老三非要拉我來市里，說花錢買個放心，你怎么也來了？”

楊昆留意他的表情，短時間看不出什么異常來，輕聲答了句：“昨天聽三哥說過，今天專程來看你的。”

女醫(yī)生面色不虞地敲敲桌子，示意他們消停些，指著ＭＲＩ片子繼續(xù)對常三說到：“這里，這里，還有這里，一共有三處細微的出血點，不太明顯，左腦丁葉這個部位的輕微出血對行為能力影響不大，也就是在咱們中心醫(yī)院能檢查出來，憑你們縣醫(yī)院的設備……”

習慣性地對縣級醫(yī)院同行們的醫(yī)療水平和設施冷嘲熱諷了一番后，明顯處于更年期的女醫(yī)生又囑咐了一通治療要點，概括起來無非是戒煙戒酒、控制血糖、注意飲食、按時服藥之類的老生常談，然后提筆刷刷刷開了張藥單，叫常三拿去劃價、取藥。

楊昆跟著常三出來，借著等電梯的功夫，問他檢查的詳情。

常三嘆氣，說：“我托人給咱縣醫(yī)院內科主任送了點東西，從他嘴里掏了點實話，跟剛才那娘們說的差不多，間歇性失憶?！?/p>

楊昆皺起眉頭，說：“看他反應倒挺正常?！?/p>

常三搖搖頭，說：“乍一看起來跟正常人一樣，吃喝拉撒啥也不耽誤，跟他說話吧，有問有答的也挺有條理，就是愛忘事，剛吃過飯，摞下碗就忘，不讓他吃吧，還跟你急，醫(yī)生說他這種癥狀還算輕的，真要到了晚期，別說認不清人了，連走路、吃飯的動作都會忘得一干二凈?！?/p>

楊昆長長地嘆了口氣。

常三以為他因為那天一起喝酒的事心有愧疚，安慰他說：“我問過好幾個醫(yī)生，說法都挺一致，那天醉酒坐了一夜的事只是個誘因，像他這種體格，患這種病的機率相當高，遲一天早一天的事罷了?！?/p>

楊昆點點頭，問他：“能不能做手術？”

常三為難地搖頭，說：“風險太大，以前也沒有太多成功的例子，別說市里的醫(yī)院沒這把握，省城甚至北上廣的大醫(yī)院也不保險，最好的辦法還是保守治療，按時吃藥，延緩癥狀惡化?！?/p>

楊昆心下惻然，正好電梯上來，便停下話頭，走出電梯后才問常三：“以后有什么打算？”

常三苦笑，說：“走一步看一步唄，我打算趁老肥清醒的時候，抽空跟他商量一下，從鄉(xiāng)下找個婦女，既當看護又當保姆，等忙過這一陣，我就去尋個正經活計，好歹能養(yǎng)活得起他?！?/p>

楊昆心中疑惑，婉轉地說了出來：“這世道，像三哥你這么仗義的哥們，不多見?！?/p>

常三擺手示意不敢當，說：“當年要不是老肥，我這條命早沒了，還談什么仗義不仗義?！?/p>

也是憋悶了好幾天，想找人一吐胸臆，常三不等楊昆開口，主動說道：“八三年嚴打，像你這歲數(shù)應該不怎么了解。”

楊昆說：“多少知道點。”

常三在劃價處排隊的長龍最后站定了，有些唏噓地說：“我跟老肥是前后腳進去的，他喝了酒跟人打架，判了10年，我呢，偷了貨站的一包棉花，判了15年，剛進去沒多久，上面指標下來，吃花生米的人頭數(shù)不夠，往下這么一輪，正好輪到我頭上。”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我跟老肥住同一間號子，看在老鄉(xiāng)的份上，他對我挺照顧，聽說指標的事以后，他背地里把同室一個青皮耍流氓的事揭發(fā)了，沒過幾天，那青皮上了刑場，我僥幸保住了這條小命?！?/p>

自嘲地笑了笑，常三說：“后來，老肥因為檢舉有功，減了幾年刑，88年底就出去了，我一直蹲到今年才出來，沒出來前我就想，不管老肥揭發(fā)那青皮的本意是為了立功還是保我，反正這條命是他給的，以后也就算賣給他了，哪知剛出來沒仨月，就……”

說到這里，常三的聲音哽咽了，抽了下鼻子，才滿腔怨恨地接了句：“我草！”

聽到這句絲毫不加掩飾的粗口，前面有人一臉厭惡地回頭看過來，常三眼角一斂，兇神惡煞地瞪了回去，“看你媽個比！”

那人嚇得連忙轉過身去，楊昆無言地拍拍常三的肩膀，掏出煙來給他點上，說：“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盡管說話，兄弟我雖然沒什么本事，幫忙搖個旗、跑個腿還是能辦到的?！?/p>

常三使勁抽了口煙，發(fā)泄似地用力噴出來，對楊昆說：“我看得出來，你這小兄弟夠意思，啥也不說了，以后就是哥們。”

這一刻，楊昆心里百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