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倒霉的是，方乘轎往回走沒幾步，暴雨便毫無預(yù)兆的砸了下來。下人們趕緊抬著轎子找地方躲雨，等我下轎時，發(fā)覺正停在太白樓門口。

太白樓是會寧城里最大的酒樓，幕后老板不知是誰。只知這里不是有錢就可以進(jìn)去的，人一般都是既富且貴之人。我來過一回，是希尹壽辰之時，他和里面的人都很熟悉。我自個兒覺得這酒樓就是他開的，打著吃喝玩樂的幌子結(jié)交賢士、商談密事。而且他李白是希尹的偶像，所以便拿了李白的字來給酒樓命名。

站在這兒等雨停也不是個辦法，玲巧提議上樓去坐坐。我點頭好，心里卻開始醞釀著待會要不要大吃一頓。方踏入一只腳，卻被門口的小廝攔住。玲巧低斥一聲，“好好睜眼瞧瞧，郡主你都敢攔！”我心里想笑，玲巧這氣勢還真跟大戶人家的姨太太越來越靠近了。

小廝這才松開手，賠笑道：“小的有眼無珠，還望上仙郡主莫怪罪。只是今日蓋天大王在這兒，包了二樓的場子?？ぶ髦慌率遣荒苋ザ恰蔽椅⒏畜@訝，完顏宗賢怎么在這兒？他一向不愛出門，也很少進(jìn)出這些地方，今兒是被哪陣風(fēng)給吹來了？還不讓其他人去二樓玩樂，莫不是背著子衿來外頭找女人了？

我道：“你帶我上去吧，有什么事情我一人擔(dān)著，不會叫你為難的?！彼寡巯肓藭?，彎腰道：“好?！?/p>

上了二樓，小廝領(lǐng)著來到一個臨街的雅間，里面突然“哐當(dāng)”一聲，像是什么東西摔在了地上。那小廝看我一眼，我笑道：“你下去吧?！?/p>

玲巧在丫鬟的陪同下進(jìn)了另一個雅間，我回頭道：“我待會進(jìn)去。”她應(yīng)聲，我站在宗賢屋門前，確定沒有女人的聲音，便伸手推開了門，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掀開兩重翡翠珠簾，宗賢一手舉著酒壺，一手撐頭靠在窗邊，聽見動靜后抬起了頭。見是我，眼里閃過一絲愕然，怔怔的看了我?guī)酌?，?fù)又低下頭，轉(zhuǎn)動著案上的酒盅。

聞著滿室的酒氣，看著眼前幾乎爛醉如泥的他，我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這個在我印象中一直是翩翩君子的男人，竟也有頹然買醉的時候。他此刻雙眸微醺，臉頰緋紅，衣襟上也有星星點點被酒滴灑過的痕跡。而數(shù)月未見，他原本光潔的下頜上也生出了不少雜亂的胡茬，腳邊有幾塊杯子的碎片，這是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見他不理我，也沒讓我出去，便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從這里的窗戶望出去，行人商販都在大雨中匆匆行走。雨勢漸大，已經(jīng)快要飄進(jìn)屋里來了。我起身放下窗子，又拉起簾子，室內(nèi)的光線瞬時暗了下來，正想著要不要點一盞燈，宗賢突然開口道：“別點燈，就這樣?！?/p>

依言坐下，我瞅著他淺笑道：“原來你還沒醉??？”他給自己斟了杯酒，淡淡看我一眼，舉杯一飲而盡，“你怎么來這兒了？”

我托腮望著他手里的酒壺，心頭驀然涌上一股沖動，人道“杯酒解千愁”，我如今何嘗不是千愁萬緒，悒郁無奈?？嘈σ宦?，我從他手里拿過酒壺，又尋了個杯子，斟酒猛灌兩口。流經(jīng)喉嚨時，才發(fā)覺這酒異常清冽，下肚后一陣辛辣，卻也是醇香至極，意猶未盡。平時偶爾會和完顏宗翰喝幾杯，但他不會讓我喝太烈的酒，與方才這兩口比起來，那些好比是果汁飲料般。

宗賢眉頭微皺，想奪回酒壺，“你不能喝酒！”他低斥，我推開他的手嚷道：“為什么不能喝？你能喝我也能喝?！蔽蚁胛沂怯行┋偭?，扔下酒杯直接舉起酒壺往嘴里倒，安靜的屋子里，只聽得見我喉嚨一動一動的吞咽聲。

“心情不好？”宗賢不知又從哪里變出了兩壺酒，我接過一壺點點頭。他清笑一聲，把玩著手里的酒杯，“你可是旁人眼里最幸福的人了，如何會心情不好？”我細(xì)細(xì)品著他這句話，不知是何滋味，最幸福的人？呵，我原本是很幸福，爸媽疼我，弟弟愛我，家庭美滿，學(xué)業(yè)有成，模樣也算生得漂亮。雖然愛情上遇到過小小的挫折，但也沒怎么影響到我，如此看來，我也算是萬千世界里最最幸福的人了……

豈料一朝入夢，一夢就是六年，又不是什么好夢……

也許，早知如今的苦悶彷徨，還不如當(dāng)年就被完顏宗翰禁足一世。他去的時候我也跟著去，反正也是一覺入另一個夢，不定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家里，爸媽、弟弟笑吟吟的圍在床邊望著我，一同開口一句：“快起床啦！”

多好，也不會有今日的心存牽掛，進(jìn)退兩難。

宗賢和我碰了一杯，“今年十五了吧，可有什么打算？這年紀(jì)也不小了。”我凄苦一笑，喝光杯里的酒，“我能有什么打算？一切都由不得我自己。”宗賢聞后不語，只是淡淡的看著我，眼底沒有一絲漣漪。我搖著手里的酒壺，嚷道：“這么快就喝完了，再拿酒來！”他將自己的遞了過來，我又喝了一會，眼前暈暈乎乎，醉意漸濃，口齒不清的問：“完顏宗賢，要不你娶了我吧。旁人都喜歡我，你怎么就對我沒意思呢?！?/p>

他好像笑了幾聲，起身扶住我搖搖欲倒的身子。我靠在他懷里，聞到那股熟悉的幽香。他曾跟我那是杜若的香氣，這種出現(xiàn)的屈原《山鬼》里的傳之花，我從未見過。

感覺他輕輕撫著我的臉頰，抱著我溫柔淺笑，“我若喜歡你，那一定也是喜歡你的美貌。這樣的喜歡，你大概也不會要吧?！蔽页猿孕α藥茁?，有淚水從眼角溢出。我的美貌……我的美貌……是啊，你們明里暗里的較勁，不過都是為了這副容顏罷了。

世上美女那么多，何苦要來為難我……

“我這一生，怕是不會再愛上任何一人了……”我徹底醉倒的一瞬，宗賢喃喃自語，似乎有一滴淚落在我的額頭上。但是很涼很涼，不像是淚，可能是錯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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