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筆趣閣

繁體版 簡體版
新筆趣閣 > 烈火澆愁 > 95、第九十四章

95、第九十四章

知春被他逼得走投無路,通心草氣得哆哆嗦嗦,木頭關(guān)節(jié)一陣亂響,對上燕秋山結(jié)冰的眼睛,他閉了嘴。通心草酷似知春的臉上有逼真的表情,刺了燕秋山的眼,于是他扭臉要?走,誰知剛一轉(zhuǎn)身,就聽見那垂死時都在思念的聲?音顫抖地說:“老燕……是我讓你難受了,所以你要?報復(fù)我嗎?”

燕秋山一震,抬起一半的腳僵住了。

“你贏了……算你贏了好不好?我……我真的疼……你傷過?多少心,我都還給你吧,”知春喃喃地說,“我一開始就不該往人間湊,不該打擾你……”

燕秋山掉頭大步向他走過?來,一把抱起雪地里通心草,挺拔平整的肩膀如?山陵崩,他眼角有濕漉漉的痕跡:“閉嘴!”

也可能是雪留下的。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

那一人一偶走遠,又?不知過?了多久,巡夜的外勤已經(jīng)有些倦怠。雪歇云開,星月隱沒,天上只剩下一顆啟明星,在日月不接時分孤獨地留守。

宣璣忽然?忍不住說:“陛下,我當(dāng)?年……有一句告別的話,沒來得及說完。你還想聽嗎?”

盛靈淵悄無聲?息,像是已經(jīng)睡著了。

“靈淵,我……”天魔劍被微煜王砸碎時,留了這么個沒頭沒尾的話頭,三千年了,始終沒有機會續(xù)上。

“我這一輩子,無憂無愁,”宣璣沒得到他的回應(yīng),也不在意,他眼角的小痣翹了起來,眉心族徽紅得像個詛咒,自言自語似的說,“我想不出來比這更好的一生了,陛下。”

盛靈淵晃了一下,被巖漿洗練過?的骨肉似乎正飛快地變薄、變脆,能被一片羽毛壓塌。

那片刻光景,他想,幸虧他沒有心了。

宣璣等了大概有一輩子那么久,聽見旁邊那人淡淡地“嗯”了一聲?:“多謝你。”

兩人再沒有動靜了,從容不迫地,他們算是給當(dāng)?年戛然?而止的情分續(xù)了個圓滿結(jié)局。

“原來如?此,”盛靈淵姍姍來遲的晨曦里想,“老師,咱倆可都沒贏。”

他與丹離先是相?依為命,后來又?不死不休,你死我活好多年。隔著三千年,依舊默契十足。

宣璣把前因后果一說,陛下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他跳赤淵自盡那天,機緣巧合,赤淵里湊齊了“骨”“血”“劍身”和“生祭”,滿足了重塑天魔劍的條件,讓宣璣重塑了劍身,這已經(jīng)很清楚了。

但盛靈淵之前一直想不通的是,宣璣是怎么跟赤淵大陣攪在一起的。

按道理?說,劍靈之身是金鐵之物,“骨”和“血”之類都屬于儀式用品,祭過?劍爐就沒用了,煉完劍以后是要?被剩下來的,可赤淵大陣里的朱雀骨竟被煉化?成了宣璣的一部分,賦予了他克制群魔的朱雀離火,同時也把他的存亡跟赤淵綁在了一起。

這顯然?跟重?zé)拕ι淼倪^?程沒關(guān)系,問題只可能出在丹離的那段神秘口訣上。

果然?,丹離從來沒有想過?要?害死劍靈。

其?實?當(dāng)?年被逼宮斷劍,盛靈淵猝不及防之外,其?實?也是沒想到丹離會舍得向天魔劍下手?。

畢竟丹離是朱雀神像,小璣是最后的朱雀天靈,兩人也一直是以師徒相?稱,盛靈淵其?實?能感覺到,比起自己,丹離更偏心劍靈一些。

假如?丹離是早知道天魔劍靈的秘密,那么他先是設(shè)計銷毀天魔劍身,隨后又?阻止微云坦白真相?,是為了什么?微云是怕他死了,人族繼任者會容不下高山人,丹離肯定沒這個顧慮——他老人家應(yīng)該只怕這魔頭死得不夠透才對。

再有,涅槃術(shù)也是丹離留下的。

宣璣學(xué)東西有點不求甚解,向來是只管實?用、不問出處。因此他至今都不知道,“涅槃術(shù)”并不是通心草人偶之類什么人都能學(xué)的小把戲,那是不死鳥朱雀一族的不傳之秘。

所煉的涅槃石在古書上稱為“死生之物”,要?是按“天地術(shù)規(guī)”的規(guī)矩看,至少是“類同生死”一級,跟煉器是同一個級別。這也是宣璣煉的涅槃石都那么不結(jié)實?的原因了——他自己是“賦生而生”,但身體還是器靈身,理?論上,他沒有施展這種級別術(shù)法的資格,勉強做的東西肯定都是偽劣品。

宣璣雜而不精,但丹離不會不清楚涅槃術(shù)的等級。

那要?不是他老人家脫褲子放屁,留下涅槃術(shù)就為了消遣守火人、消耗朱雀骨——只可能是丹離也沒料到,好不容易砸了天魔劍,將宣璣從劍身里放出來,陰差陽錯,他居然?又?變回了劍靈。

按照丹離本來的計劃,宣璣這最后的朱雀天靈,很可能是朱雀一族復(fù)生的關(guān)鍵。

朱雀滅族,當(dāng)?年全?族上下只剩一枚只有蛋白質(zhì)沒有靈智的“天靈”蛋,那不是外力能孵出來的,所以丹離只好迂回著給天靈“降級”——利用天魔祭將天靈煉器賦生,生出靈智,再在這個靈長成以后砸毀劍身,設(shè)計他替換朱雀骨陣的陣眼,成為“守火人”。

這樣一來,等于宣璣雖然?不是完整的朱雀,先成了赤淵的實?際看守人,有了朱雀的權(quán)與責(zé)。

其?實?自古有傳說認為朱雀就是赤淵孕育出來的,神魔本是同源。只是后來人族把朱雀神鳥捧得太高,這么說未免對神鳥不敬,就不再傳了,這些秘辛丹離都講過?。

宣璣自以為保住的是他的心,其?實?是丹離利用他保住了世上最后的朱雀血脈,那么等他這“半個活赤淵”最終歸于真赤淵,赤淵就完整了。屆時“神血”“魔源”“朱雀魂”齊齊整整,恰如?洪荒之初——赤淵會孕育出新的守護神。

到時候一枚涅槃石洗清前世今生,宣璣除了這個名字,什么都不會記住,朱雀一族會浴火重生。

帝師……算無遺策啊。

盛靈淵嘆了口氣,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他剛離開東川那一年,和丹離下的半盤棋。

那時他青春年少,還有不可思議的天真和愚蠢。他與丹離隔著一張棋盤相?對而坐,一面手?談,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丹離說人皇登基之儀。丹離在說什么,他沒聽進去,棋也下得亂七八糟,后背繃得太緊,腰都疼了。

丹離看出了他不自在,就擲了棋子,溫聲?問道:“殿下,怎么了?”

話沒說完,盛靈淵忽然?松了口氣,小聲?說:“可算是走了……嘶,老師說什么?”

丹離執(zhí)起茶壺,給他倒了半杯清水:“殿下因何?心神不寧?”

“沒什么,”盛靈淵先是低下頭,隨后又?局促地在丹離洞悉一切的視線下抿了口水,“是小璣……彤,他剛能自由?活動,不用再借我的眼……咳,可能是太新鮮了,一直盯著我看,我有點不太習(xí)慣?!?/p>

丹離輕輕地反問:“只是不習(xí)慣?”

盛靈淵沒吭聲?,劍靈屏蔽了想法,他不知道彤在想什么,只能感覺到對方如?影隨形的視線,看得他如?坐針氈。這會兒劍靈好不容易被丹離絮叨跑了,盛靈淵感覺到他飄到了窗外。外面天高地迥,正是溫暖的初秋,清澈的風(fēng)景順著劍靈的眼睛落到盛靈淵心里,他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丹離就對著他嘆了口氣:“殿下,彤是劍靈啊?!?/p>

盛靈淵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角翹了起來。他連忙正了正神色,才要?說什么,一陣小風(fēng)忽然?從窗口飄進來,飄出去玩的劍靈疑惑他為什么屏蔽了聽覺,從窗口探頭回來看。于是盛靈淵再一次緊繃起來,卻?故意沒往窗口看,還刻意皺起了眉,像是思量著什么大事。

直到小璣趴在窗口喊他,他才仿佛剛剛注意到劍靈,很做作地循聲?抬頭問:“又?怎么了?”

小璣不滿道:“你剛才干什么切斷聽覺,是不是跟老頭說我壞話了?”

盛靈淵若無其?事地一揚眉:“你不是嫌我倆煩才跑了嗎?怕吵你才叫你耳根清凈的,誰有工夫天天議論你?無理?取鬧?!?/p>

劍靈:“那我也要?聽!”

“隨便你,要?聽就滾進來聽,不許插嘴搗亂。”說完,盛靈淵就好似不再注意劍靈,全?心全?意地轉(zhuǎn)頭去和丹離談“正事”了。丹離沒說破,配合著將話題引開了,兩人聊起來長篇大論,間或還夾雜著晦澀的機鋒,沒一會兒,就把劍靈聽得昏昏欲睡,耳朵疼頭也疼。

丹離見盛靈淵話說一半,突然?沒了后文,盯著手?里空空如?也的茶杯發(fā)起呆來,就知道劍靈又?走了。

他也沒有催,只是靜坐著閑敲棋子。

過?了好一會,盛靈淵才前后不搭地說:“老師,我有時候碰上艷陽天,會有種可笑的幻想,希望能永遠這樣,不風(fēng)不雨,也沒有四季寒暑?!?/p>

“久困人世,罕逢樂事,偶爾沉溺也未嘗不可?!逼遄优c木棋盤輕輕碰撞了一下,丹離又?說,“可若是因此,秋涼不備棉袍,春發(fā)不備絺綌,那就要?叫人笑話了。”

少年時的盛靈淵聽了很不服氣,爭辯道:“可是修身鍛體能寒暑不侵,那豈不是就可以不管風(fēng)吹雨打、視四季如?常了么?”

丹離就落下一子,雙手?攏進袖子里,端坐在古怪的面具下,像尊不悲不喜的邪神。

“殿下,”他平靜地說,“對于流離失所的柔弱黔首來說,幾場風(fēng)雪足以致命。至于高手?,雖然?寒暑不侵,也仍要?躲避罡風(fēng)雷電。誰都有自己過?不去的劫難坎坷,不變者,唯有無常而已?!?/p>

盛靈淵好一會兒沒吭聲?,神色略微黯淡下去,半晌,才鼓足勇氣似的開口問:“老師,東川有很多傳說,講至死不渝之情,你信嗎?”

“凡能流傳后世的,自然?有原型根據(jù),有其?可信之處?!钡るx說道,“可是殿下,巫人壽數(shù)長不過?百年,于天地不過?一瞬。蚍蜉蟪蛄之流,拿自己的生死比著論短長,不可笑嗎?巫人說‘至死不渝’,是因為他們死期不遠,但他們要?是能不死呢?要?是能與赤淵同壽呢,也能不渝到地老天荒么?”

那時盛靈淵太年輕,沒聽出他這句話里的意味,也不知道自己壽命不止百年,只聽出了“壽數(shù)不過?百年,劍靈千年才得一身,是注定的殊途”這一層意思,十分灰心,于是強行按下了少年情愫,帶著幾分賭氣說:“那也未必,畢竟我和老師都沒活過?那么多年?!?/p>

丹離聽完一愣,繼而他似乎是笑了:“也是?!?/p>

他說著,抓了一把棋子,扔進簍里:“殿下心不在焉,我看這局不必下了,且封盤吧——臣和您打個賭如?何??”

盛靈淵愣了愣:“只是閑話,老師怎么還認真……”

丹離擺手?打斷他:“我常和殿下講,陽謀也好、詭道也好,都不可面面俱到。因為世事無常,你我皆是凡愚之物,紅塵障目,見識淺薄,豈敢給是非定論?今日奉為圭臬的,或者三五十年、或者三五百年,便成販夫走卒都不齒的笑談。所以凡事要?留一線,給老天判定對錯——既信無常,又?篤定自己信得不錯,那不也是自相?矛盾么?”

這番腳不沾地的高談闊論把十六歲的盛靈淵說得一頭霧水——他本來只是忍不住跟信任的長輩透露一點少年心事,不料那長輩就像個榆木刻的老和尚,頂著一張“活夠了”的面具,先進行了一番隱晦的嘲諷,又?雞同鴨講地對著他念起了經(jīng)。

十六歲的盛靈淵對著丹離,簡直生出了厭學(xué)情緒。

少年人都是這樣的,三魂七魄都被自己的心事占著,凡是自己一時不明白的,都以為是別人不明白自己。盛靈淵當(dāng)?時覺得自己吃飽了撐的,才會找丹離這種著名的不解風(fēng)情之徒說風(fēng)月。直到多年后,他驀然?回首,才明白過?來,那個平靜的秋日午后,丹離隔著一張棋盤同他說的話有多意味深長。

那局棋一直封到現(xiàn)?在,始終沒有機會再續(xù)。

賭什么,丹離也沒說清楚。

后來他自覺手?握天下,贏了老師半子。

現(xiàn)?在想來,可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他從出生開始,其?實?就是一步一步踩在丹離事先設(shè)計好的路上,所有的掙扎與反抗都是意料之中,連三魂七魄都是那人精雕細琢勾勒好的。

這樣庸常的資質(zhì),怪不得那人神鬼莫測的傀儡術(shù)他一直學(xué)不會。

可惜,神魔也不能面面俱到。誰也沒想到,盛靈淵跳下赤淵,身上居然?帶著天魔劍的所有殘鐵——他剖人心、棄血脈,按理?說應(yīng)當(dāng)?斷絕七情,早該把那點少年情愫拋諸腦后了。再說就算是留作紀念,一般也是帶塊殘片穿個掛墜什么的,天魔劍不算劍鞘劍柄都足有八十一斤,誰還能常年在身上綁大幾十斤的廢鐵嗎?

盛靈淵其?實?自己都忘了他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可能是挖了心,胸口空蕩蕩的難受,需要?重物墜一墜,也可能是他在世上再沒有其?他東西了,只剩下這點殘鐵。總而言之,他一個鐵渣沒舍得扔,一直將碎得不成樣子的鐵劍殘片用魔氣裹了藏在心口。

漏了這么個陰差陽錯的細節(jié),赤淵沒來得及復(fù)活神鳥,宣璣先重回劍身。

丹離功虧一簣,弄成了現(xiàn)?在這個亂七八糟的烏龍局面。

盛靈淵復(fù)盤完畢,簡直是啼笑皆非,倒有點感激這些在背后搗鬼的魑魅魍魎了——要?不是他們,他還真沒機會出來撥亂反正。

“也好,”陛下心里從來沒這么透亮澄澈過?,忖道,“我陪你一遭,送你一程。從此往后,天地遼闊,遠走高飛吧。也算是我被上天眷顧,夙愿得償了?!?/p>

『加入書簽,方便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