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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九十二章

宣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赤淵的巖漿烤出了幻覺,渾渾噩噩的,他耳邊好像響起了年幼時在北原聽過的小曲。

為什么會突然想起那段小調(diào)?宣璣說不好,可能是那段小調(diào)里充斥著難民們回家的愿望……凡人么,命如浮萍轉蓬,隨浪東西,自以為撕心裂肺的愿望又算得了什么呢?

驚動不了赤淵上漂浮的灰燼,也融不化一寸的極北雪原。

到頭來,還是只能沒頭蒼蠅似的,把命運拴在虛無縹緲的預言上,渴望一個救世的人撲滅水火。

宣璣忽然發(fā)現(xiàn),他好像是被慣壞了。

“最后的朱雀后裔”,“獨一無二的天魔劍”什么的,聽得多了,自己也覺得自己不同凡響起來,還自以為能左右什么、改變什么。直到方才——眼睜睜地看著盛靈淵從高崖上跳下來之前,他還在幻想赤淵火滅、天下承平,能有機會再見故人。

沒想到重逢這樣猝不及防。他無數(shù)次試圖抱住那個人,手卻無數(shù)次地從那千瘡百孔的軀體里穿過去。直到那焦黑的身體上、空蕩蕩的胸口里掉出了一把金屬碎屑,和著朱雀骨,把他接引到了現(xiàn)世。

他終于雙手接住了那具朝思暮想的身體……在對方再一次為他以生換死、化為灰燼的時候。

他小心地收好了盛靈淵拋棄的血脈,將那人的骸骨溫養(yǎng)起來,在赤淵徹底熄滅之后,去了人間,走的是當年他們一路逃亡、又一路收復失地的路。

他終于親自體會了一直向往的人間冷暖,而不是依附于別人的感官。

不打仗了,人口漸多,靈淵自己把惡人全做了,給后輩打下了很好的基礎,那個繼任者據(jù)說是寧王的兒子,宣璣去度陵宮里看過一次……遺憾的很,那小子長得不太像盛家人,五官頗為清秀,有點東川巫人的意思。

類人族在赤淵火滅之后,變得與凡人沒什么不同,安居樂業(yè)了。高山人的后代工匠巨多,巫人和中原人族習性相近,因其親近植物,出了不少擅草藥的名醫(yī);影人因為后代皆為他族,漸漸銷聲匿跡了;妖族也低調(diào)安分起來,或隱居、或投靠清平司。

村郭間炊煙裊裊,雞犬悠然,農(nóng)人紛紛從田間地頭回家吃飯。官道修了起來,兩側都是一望無際的田野,行人絡繹不絕。

東川的巫人塚被靈淵封了,宣璣站在山下,回想這里曾經(jīng)的一草一木……記憶漸漸有些模糊了。

路是老路,故人呢?

那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除夕大雪夜里偷來的虛假親昵,并不足以慰藉這漫長……又漫長的一生。

他耳畔一直回響著北原那首思鄉(xiāng)的歌,懸在半空,輕輕應和著。

天高地迥,他往來如風。

他無處不可去了,也無處可歸了。

宣璣自由得走投無路,幾乎與那些曾經(jīng)鄙視的影人同病相憐,想起守赤淵是丹離攛掇的,于是潛入度陵宮,去翻丹離被抄家處死后歸入內(nèi)府的遺物——帝師算無遺策,既然安排了,就應該安排到位。

果然,他在那找到了一本《千妖圖鑒》,和一種涅槃石的煉制方法。

涅槃石是一種封印神識的秘法,能將封閉識海,將過往記憶卸下來封存在石頭里,被他改成了墓碑豎在赤淵祭壇上,假裝自己是轉世投胎、重新做人了。被涅槃石封住的人隨身會有一塊鴿血紅的石頭,那是封印的外顯。

為防失憶誤事,他將《千妖圖鑒》親手謄寫一遍,封入左眼,只要赤淵不動蕩,在人間混日子也夠用了。

刀一他們是他在人間流浪時撿回來的,都是些受損的破銅爛鐵,一開始有記憶的時候是同病相憐,后來撿慣了,失憶也不耽誤他收廢品,就這么收了一山谷的刀劍兵甲,雖然都不怎么機靈,好歹能做個伴。他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他們在他重新煉涅槃石的時候給他護法,也算相依為命。

原來他夢里那道鐵牢門就是他自己下的封印,里面的困獸從始至終都是他自己。

他所有的記憶終于打通,來龍去脈明明白白,涅槃石封印留在他識海中的最后一點痕跡也在心魔瘴中灰飛煙滅。

這是第三十六塊了……

涅槃石很脆弱——也可能是他技術不行,總之,碎的原因千奇百怪。

一開始他有時會觸景而無端生情,事忘了,情還在,重游故地或是碰見故人遺跡,被太強的情緒一沖,涅槃石就容易碎?;蛘呤撬约涸谌碎g玩膩了,想不通在這樣熱鬧的十丈紅塵里滾,自己身上怎么會有與生俱來的落寞,于是閑來無事,好奇起來自己追查出涅槃石的秘密。

后來人事變遷,能觸動舊事的東西漸漸沒了,而器靈們發(fā)現(xiàn)了他的問題,也會以各種方式阻止他追查。于是更多的情況是趕上災荒戰(zhàn)亂,人間大劫會刺激赤淵,動蕩的赤淵逼迫他從涅槃石的殼里出來壓制魔氣。快樂是千篇一律,痛苦卻是累世相加,他總是支撐不了多久,就被迫以粉身碎骨重封赤淵。

聽說居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人痛苦久了,也會漸漸麻木,會自己想辦法填埋了傷口,尋找新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可能因為他是器靈吧,到底和生靈不一樣,他好像把一半的靈魂落在了盛靈淵的脊背里,那個人不在了,他沒法靠自己活下去。

“靈淵,”宣璣下意識地摸向后脊梁,“靈淵……”

后脊是空的!

宣璣眉心族徽驟然暴起,紅得幾乎要刺破皮膚,那一瞬間,他像頭被活拔了逆鱗的龍,在心魔瘴分不出今夕何夕。

“靈淵!”

宣璣暴怒,周身反射性地燃起雪白的離火,他懷里突然有什么東西被離火燎著后炸開,里面夾雜著七嘴八舌的人聲。

“宣主任……”

“宣主任!”

“宣……”

主……任?

這是在叫誰?什么東西炸了?

在俞陽的時候,一幫風神被盛靈淵欺騙感情,給他塞了一堆紙盾——張昭那傻狍子還貢獻了一枚祖?zhèn)鞯姆雷o龜甲。盛靈淵不在乎,宣璣卻不忍心辜負別人的好意,都塞在錢包里收好了。不過現(xiàn)在很少有機會用現(xiàn)金,錢包也就是個出遠門時有備無患的東西,回永安之后他一直沒打開過,他也就把這事忘了。

紙盾就是個心意,嚴格來說沒什么實際用處,但因為上面灌注了制符者本人的特能,隨身攜帶的話,一旦扯碎,會跟制咒人產(chǎn)生一點聯(lián)系。

那一點微弱的聯(lián)系讓宣璣不由得一晃神,剎那間,“主任”這個充滿現(xiàn)代感的稱呼將他的神智和心魔瘴微妙地扒出了一條縫隙。

耳邊的塤聲驟然尖銳起來,音波好像凝成了細針,趁機一下戳進了他的耳朵,有人斷喝一聲:“回來!”

宣璣空蕩蕩的后脊像是被通了電,那熟悉的聲音震得他心神動蕩。

誰?

那是誰的聲音!

心魔瘴像翻滾的云海,已經(jīng)變成了血紅色,隨著風神外勤們一個接一個地筋疲力盡,燕秋山救場也救不過來了。燕總本來就是重傷員,況且五行陣法瞬息萬變,微妙得不能錯漏一分,金屬系也不能代替其他譜系,只能靠盛靈淵不斷調(diào)整陣法。

至此,終于捉襟見肘。

一個陣眼上的外勤沒預兆地脫力跪下,陣法碎了。浮在外勤們身上的保護膜七零八落,將這些脆弱的肉/體凡胎們暴露在影人的魔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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