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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六章

他來過這世界,快樂過,活得夠本了。

也活夠了。

這些年他查到的所有事都已經(jīng)封存好,昔日的老部下們還記得他,既然能順著他留下的微小線索找過來,過后應(yīng)該能找到他留下的東西。

燕秋山聽見水聲,聽見大海的哀嘆,聽見谷月汐帶著哭腔的叫聲,聽見王澤的怒罵……然而他的世界在雜音中一片清明,手穩(wěn)如泰山。

人死后,會有魂嗎?

早知道,去皈依個信仰就好了,隨便什么都行,這樣,死到臨頭,他就能說服自己,肉體之后仍有靈魂,靈魂能上天入地,能把失去的東西找回來。

“燕秋山!”陰銘金在那封存著高山王子的石壁上留下熟悉的符咒,王澤爆出一聲比方才還要撕心裂肺的吼聲,“你是傻逼嗎!”

燕秋山面壁而立,刀刃劃開鮫人血,從鋒利的縫隙里,他與高山王子那張死后仍哭喪的臉隔墻相對,眼角掠過笑意:“王澤,我看你是皮緊了?!?/p>

眼看陰銘錯劃過優(yōu)美而精確的弧線,即將首尾相連。

谷月汐為了尋找那隔離層上的破綻,將透視眼睜到了極致,眼角幾乎滲出血淚來。

那一剎那,在水里行動不便的張昭終于趕到,啟動了暫停一秒。

宣璣一把揪起谷月汐的后領(lǐng)子:“閃開!”

他指尖爆出一簇火光,火苗顏色幾變后,最后成了一片詭異的雪白色,氣泡里的氧氣頃刻間就被燒空,被海底水壓擠得貼在他身上,于是他整個人就像發(fā)起光來一樣。

雪白的火光一接觸到陰沉祭結(jié)界,結(jié)界立刻“呲啦”一聲,被火苗燎過的地方流血似的,滴下暗紅近黑的濃稠液體。

宣璣眼前突然有無數(shù)紛亂的畫面閃過,耳畔響起廝殺聲和慘叫聲,然而他已經(jīng)來不及細(xì)看。

一秒的暫停結(jié)束,時間加倍流動。

燕秋山的匕首“嗆”一下斷在他掌心,那石壁上爆出了一串觸目驚心的火花。

“轟”一聲,陰沉祭的結(jié)界將將只在鮫人血爆炸前一剎那破了。王澤一輩子沒使過這么強的水系術(shù)法,結(jié)界破裂瞬間,十幾個氣泡同時飛出去,加在燕秋山身上,也不知道套穩(wěn)沒套穩(wěn),就被爆炸產(chǎn)生的沖擊波層層震碎。

接著,整個墓道都塌了,巨浪把里面所有人都甩了出去,不分是神是魔。

宣璣那氣泡里的氧氣本來就被他自己燒完了,這會正好直面爆炸,氣泡碎成了渣——他既是火系,又是鳥人,海底作戰(zhàn)簡直是客場得不能再“客”。橫沖直撞的水流直撞在他胸口,撞出了他肺部僅剩的一點空氣,宣璣眼前一黑。

肺里氧氣耗盡,燒著似的疼起來,一個場景驟然閃回——恍惚中,他像是被一群人圍著,置身火里。

圍著他的人們形容枯槁,個個都像是要燈枯油盡的樣子,臉皮蓋不住顱骨,眼睛里卻閃著狂熱的光。

八十一張嘴里,一張一合地念著打開人間地獄的咒文,“嗡嗡”地響作一團(tuán)。

宣璣先是發(fā)現(xiàn)那些人高大得不正常,隨后才意識到,不是他們太“高”了,是他自己太小了——大概只有那些成人男子的巴掌大。

宣璣還沒反應(yīng)過來自己這會是個什么形象,就覺得頭頂、雙目、咽喉、兩翼、胸口、丹田八處同時劇痛,一瞬間幾乎淹沒他的神智,接著,他騰空而起,以一個扭曲的姿勢,被釘在了什么東西上,那“東西”柔軟而溫暖,還有微弱的起伏……聽得見心跳。

是活人的身體!

宣璣沒來得及驚駭,遙遠(yuǎn)的雷聲已經(jīng)落下,四角的銅鏡被照得雪亮,他雙眼分明被洞穿,但詭異的是,他依然能看見東西,就像……他在和誰共感,用了別人的眼睛一樣!

他看見閃電黯淡的片刻光景中,銅鏡里反射的情景——

一個兩三歲大的男孩被吊在朱雀神像座下,懸在一口巨大的青銅鼎上,鼎中熊熊烈火燒著男孩,和他胸前釘著的一只……巴掌大的雛鳥。

周遭散落著寶石一樣流光溢彩的蛋殼,小鳥似乎是被人從蛋里直接剖出來的,毛還沒長全,男孩心口的血浸出來,流遍了那雛鳥的全身,那小東西血淋淋的一團(tuán),看不出是什么品種。

第二道天雷轟鳴而至,把周遭照得雪亮,也將那些人臉照得恍如鬼魅。

一尊巨大的朱雀神像在閃電里剪影雪白,神像是個身著羽衣的男子形象,他背生雙翼,人面人身,后腦像鳥雀那樣,長著華美的長翎。

電閃雷鳴里,神像的嘴角露出猙獰詭異的笑容。

青銅鼎里的火倏地躥了起來,火焰變得雪白,男孩和小鳥一起被吞了下去,周圍瘋了一樣的人們也被火舌卷了進(jìn)來,然而他們就像不知道死活、也不知道痛苦一樣,在大火中手舞足蹈,齊聲喝道:“天魔成!天魔劍成!”

雷一道接一道地落下,那些瘋子被燒成了焦尸,神廟分崩離析。

而銅鼎中的男孩尸骨卻像重新從尸體身上吸走了活氣一樣,又再一次長出新的血肉,與此同時,雛鳥也被燒成了一把光滑的鳥骨,一道火焰色的光從那雛鳥尸骨上飛出來,攪動起青銅鼎里融化的鐵水,幻化成了一把劍。

劍柄上陰刻著復(fù)雜的紋路,中間簇?fù)碇粋€圖案——正好是宣璣身上被釘出來的痕跡。

那把劍這樣熟悉,就像曾經(jīng)與他朝夕相處……不,比朝夕相處還要熟悉……

宣璣渾身劇痛,像是被凌遲后又重新組裝在一起,每一寸血肉都被搓揉過一遭,假如有十八層地獄,受的刑法恐怕也不會比這更甚,然而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天條。

宣璣眼前飄過夢見的鐵門和封條,前些日子勉強補好的封條徹底斷開,鐵門分崩離析。他聽見自己心裂開的聲音,潮水一般的記憶從那鐵門里洶涌而出,瞬間淹沒了他在人間十年構(gòu)建的虛偽人格。

“那孩子是……靈淵?!?/p>

一個念頭從宣璣缺氧的大腦里冒出來,“靈淵”兩個字幾乎要把他的心炸碎。

“那把用幼鳥煉出的天魔劍……是我。我是……劍靈?!?/p>

下一刻,有人一把攥住了他的肩膀,強行將他的頭掰了過去。宣璣渙散的意識波動了一下,朦朧間,他竟然覺得自己看到了盛靈淵的臉。

他想起赤淵附近的小縣城里,那人輕描淡寫地說:“我是人的妄念?!?/p>

忽然之間,遍體生寒。

盛靈淵可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下水時正趕上燕秋山炸翻了高山王子墓。

整個墓穴都塌了,那些封存了古今中外各種尸體的水晶墻集體碎成了渣,不管是陪葬的高山人童尸,還是當(dāng)了好多年“櫥窗模特”的盜墓賊——凡是有幸在爆炸中保持了“器形完整”的,你推我搡地漂了起來。

這幫尸體們也不知道排個隊,寂靜的海底一時擁擠混亂得好似春運現(xiàn)場。

盛靈淵眼疾手快地從死物里撈出“活鳥”一只,實在沒弄明白,宣璣這種鳥雀一族,為什么要跟著那條黑鯉魚往海底扎?

這只平時看著挺機(jī)靈的,不像缺心眼??!

宣璣不知道是有意識,還是單純的求生欲,一碰到他,就死死地攥住了他,手勁大得像是要掐到他骨頭里。

與此同時,大團(tuán)的氣泡從他口鼻中冒出,盛靈淵一皺眉,估計他堅持不到海面。

赤淵最后一個守火人,要是不小心淹死在海里,那樂子就大了。

盛靈淵不由得想起前兩天在店里聽別人說的一句話,當(dāng)時沒太明白,因為覺得好像不合語法,現(xiàn)在他無師自通地明白了那句話怎么用——

“看把你能的!”

他捏起宣璣的下巴,嫌棄地想:“嘖,咸。”

盛靈淵本想暴力掰開他的唇齒,然而宣璣較著勁的牙關(guān)在他碰到的瞬間就松了,任他飛快地度了口氣過去。察覺到對方那種近乎毫無保留的信任,盛靈淵心里忽然有點異樣,忖道:“嗆水嗆糊涂了么?”

度了氣,盛靈淵一手拽住宣璣,無聲地念了句鮫人語。

海底墓穴中,積攢了三千年的陰冷尸氣上涌,一個巨大的漩渦盤旋而上,攪動起周遭的海水,恍如颶風(fēng),將所有的活人與尸體一股腦地往上噴去。

幸虧高山王子墓第一次震動的時候,俞陽沿海的有關(guān)部門就緊急啟動了應(yīng)對突發(fā)自然災(zāi)害的措施,所有工作船都去“避難”了,不然這群尸蹦迪的盛景真不知道怎么圓。

等在水面的快艇被撞得來回翻轉(zhuǎn),一個風(fēng)神踉蹌著跪在船舷邊,正好與一具尸體看了個對眼,尸體保持著死前驚詫的表情,大張的眼和嘴好像跟那風(fēng)神用了同一個建模。

這時,一只蒼白的手攀上船沿,把快艇掰得往一邊傾斜,緊接著,一個濕淋淋的人體從水里“飛”了出來,正好砸在船身上。

快艇上同時響起了好幾聲高低起伏的:“臥槽。”

“死人!”

“還沒有?!笔㈧`淵披散著水草似的長發(fā),從海水中鉆了出來,略一偏頭,倒出耳朵里的水,又“嘶”了一聲——宣璣手里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攥著他的一條手腕并一縷頭發(fā),“屬螃蟹么?勞駕,幫我掰開他的手?!?/p>

王澤身上掛著一身氣泡,爆炸發(fā)生的時候,他根本來不及分辨人和尸體,不管是什么一通亂撈,被沖到水面的時候已經(jīng)筋疲力盡,“咕嘟”一下自己沉了下去,嗆了幾口水,張昭眼疾手快地又偷了一秒,跟谷月汐倆人一邊一個,合力把他撈了出來。

“我他媽……”老王上氣不接下氣,“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差點被淹死的水系……咳咳咳……燕總呢?燕總!”

王澤凝結(jié)出來的大大小小的氣泡都在海面漂著,像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救生艙,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在其中來回亂撞,終于翻到了燕秋山。

燕秋山在一顆雙層的氣泡里,嘴角掛著血跡,左臂不自然地掛在身邊,不知道是骨折還是脫臼,無聲無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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