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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山上

魏晉這等隱龍一般的上五境仙人,老道人自知斤兩,真到了那位風(fēng)雪廟劍修身前,恐怕除了徒惹人厭之外,根本討不到半點好。山上練氣士,相對山下百姓,當(dāng)然能算是鳳毛麟角,可修士之間,相逢是緣,這不假,只是緣份有善惡之分,因果有好壞之別,老道人一路降妖除魔,為自己積攢陰德,大大小小四五十場交手,能夠活蹦亂跳走到今天,可不是只靠練氣士第五境修為,以及那劍走偏鋒的旁門雷法。

眼見著有些冷場,老道人趕緊左右而顧,笑瞇瞇道:“小酒兒,小跛子,還不快給恩人們磕頭道謝!”

圓臉小姑娘聞言后就要下跪,手持滿是泥漿幡子的跛腳少年,滿臉陰郁神色。

陳平安快步向前,輕輕拉住干瘦小姑娘的胳膊,笑道:“不用不用?!?/p>

然后陳平安對那跛腳少年說道:“之前在山路上,謝謝你的提醒。”

跛腳少年滿臉錯愕,竟是破天荒有些臉紅,一時間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干脆別過頭。少年之前在小路上直面嫁衣女鬼,與她近身搏斗、捉對廝殺,雖然道行相差懸殊,可是氣勢半點不弱,不曾想還是個臉皮子如此之薄的羞澀少年。

老道人心中充滿驚喜,踹了跛腳少年一腳后,臉色故作悻悻然:“上不得臺面的玩意兒。”

隨后老道人沉聲道:“各位恩人,你們出山后往南而去,約莫一天半的路程,就會經(jīng)過三枝山,記得莫要夜間趕路,那里有一位厲鬼以墳塋為老巢,竊據(jù)福地,汲取一戶人家的祖蔭靈氣,否則那戶人家按照命理推算,上一輩子孫就該出大官了。”

“厲鬼道行不弱,該有練氣士第四境的實力,主要是它神出鬼沒,很難捕捉,又以某種不知根腳的邪門法術(shù),制造出十?dāng)?shù)位陰尸傀儡,貧道曾經(jīng)與之交手,數(shù)次功虧一簣,白白浪費了數(shù)張寶貴的雷法符箓不說,還給當(dāng)?shù)剜l(xiāng)民誤認(rèn)為是坑蒙拐騙之徒,實在是氣人。”

林守一心神微動,聽到了陰神前輩的暗中提醒,問道:“道長擅長五雷正法?不知隸屬何門何派?”

老道人有些尷尬,心想這冷峻少年真是初出茅廬,不曉得行走江湖的規(guī)矩,哪有這么直截了當(dāng)問人師門根腳的,無論是山上修道仙家,還是山下武人江湖,這都是犯了大忌。

只不過有之前難兄難弟的可憐遭遇打底子,又有魏晉這樣的陸地劍仙收尾,老道人就不計較這些了,小心斟酌之后,緩緩道:“說來話長,恩人們別嫌棄貧道嘮叨便是。貧道家鄉(xiāng)是那享譽(yù)一洲的南澗國,道法為尊,邊境上有一座宗字頭的道家大脈,是寶瓶洲道門的執(zhí)牛耳者。占據(jù)著天下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被奉為南澗國國師不說,由于道法玄妙,神通廣大,以至于附近數(shù)國君主皆親自登山,共同尊奉這位宗主為一國頭號真君,故而這位道教神仙身兼著四國真君頭銜,是我們寶瓶洲公認(rèn)的十大仙師之一,實不相瞞,若是風(fēng)雪廟魏大劍仙在破境之前,遇到了這位仙師,魏前輩還真沒辦法與之平起平坐?!?/p>

陳平安和林守一聽得極其認(rèn)真,不愿錯過一個字。

人外有人,天外有人。

尤其是“真君”這個說法,小鎮(zhèn)上出現(xiàn)的那個劉志茂,不就是號稱截江真君?

李寶瓶和李槐可就沒這么專心致志了。李寶瓶時不時打量那個圓臉小姑娘,后者怯生生躲在目盲道人一側(cè),不敢見人的羞赧模樣。

目盲老道人興致愈濃,在小酒兒的攙扶下,不知不覺走到了陳平安和林守一之間,唾沫四濺道:“天底下有資格帶宗字的宗門,一般都分為祖宗、正宗和下宗三宗,其中祖宗往往又稱為祖庭,下宗則會有眾多附屬門派,這些門派的取名,就沒那么講究了,只要不擅自帶一個宗字,同時不與別家開山立派的門派重名,那么諸如道家宮觀、佛家寺廟庵,等等,都可以隨便取名,定期交給‘下宗’一些貢奉,再跟山下朝廷打好關(guān)系,尋一塊風(fēng)水寶地,在山上安心修行,盡量招徠有修行資質(zhì)的弟子,百年千年薪火相傳下去?!?/p>

“貧道出身的師門求真觀,曾經(jīng)也是南澗國名列前茅的大門派,在百余年前敗落了,到了貧道這一代,師長們幾乎全部駕鶴西去,師兄弟沒剩下幾個,真正有出息的,更是一個都無?!?/p>

“我們求真觀這一脈的五雷正法,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確實不是雷法正統(tǒng),主修肝膽兩處的氣府竅穴,學(xué)問全在‘噓、嘻’二字上,取自‘噓為云雨,嘻為雷霆’之意,一旦修成,以心眼內(nèi)視竅穴,可以看到幾處重要氣府內(nèi),生出了云雨升騰、雷聲震動的神異景象,之后就可以與天地共鳴,舉手抬足,招引天雷,厭劾邪祟……當(dāng)然在魏大劍仙一劍破萬法的大千氣象面前,求真觀這點旁門道法,只能是貽笑大方了?!?/p>

林守一皺眉問道:“五臟為心肝脾肺腎,五處氣機(jī)攢聚如五雷,方為大道正法。道長師門為何會煉那五臟之外的‘膽’,作為引雷之地?”

目盲道人這次的尷尬之色,絕非作偽了,重重嘆了口氣,滿臉疲憊,無奈道:“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五雷正法是那道法正宗的不傳之秘,說句難聽的話,外人哪怕得到完完整整的修行之法,又有誰膽敢擅自修行?貧道求真觀主修肝膽兩地相關(guān)氣府,其實哪怕是肝,也只不過是祖師爺因緣際會,學(xué)到了一點皮毛,最終勉強(qiáng)有幾分形似,而無半點神似,這就是為何世間正宗正脈極少、而旁門左道多如牛毛的根源所在了?!?/p>

林守一恍然道:“原來如此?!?/p>

老道人由衷唏噓道:“大道難行,難于這泥濘山路何止千百倍啊。”

“正因為貧道師門不是雷法的正統(tǒng)真?zhèn)?,修行起來,便有利有弊了,像那陰陽家修士一旦泄露天機(jī),很容易遭受無形的天譴,貧道這一脈修行此雷法,往往挑選先天殘缺的弟子加入師門,因為這些人受天道憐憫,哪怕頻繁使用傷及肝膽本源的求真觀雷法,證道長生不奢望,運氣好的話,好歹能撈一個壽終正寢?!?/p>

“傳說中某個大洲的雷法正宗,練氣士一旦出手,雷公電母,雨師風(fēng)伯,靈官云吏,種種神人,皆為驅(qū)使,幫忙助長聲勢,試想一下,這等天大的手筆,祭出之后,怎么能不教山河變色?”

說起這些與自己全然無關(guān)的事情,目盲老道卻是滿臉神采,再無半點灰心頹喪之色。

這恐怕就是修行難如登天、卻依然讓人趨之若鶩的原因之一。

一旦踏上修行路,走上長生橋,見過或者聽過山上高處的絕美風(fēng)光,可長壽,會術(shù)法,呼風(fēng)喚雨,能搬山倒海,一切匪夷所思的壯麗風(fēng)景,都可以期待,如此一來,誰樂意在烏煙瘴氣的山下廝混?

老人嘆息道:“貧道與兩個徒弟這些年相依為命,游歷四方,降妖除魔、捉鬼驅(qū)邪的事情,也做了不少,而且也收銀子,沒法子,修道也要求財啊,搭建出來的長生橋,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銷金窟。權(quán)貴人家哪怕有邪祟作亂,可貧道既無門路,也無人幫忙舉薦,當(dāng)然是沒機(jī)會進(jìn)去的。至于地方上富家翁開設(shè)的水陸道場,只會邀請那些當(dāng)?shù)孛麣獯蟮拿系溃挪贿^外人,貧道擅長的師門雷法,總不能拿來嚇唬凡俗,以此證明自己不是騙子,所以只好落得如此下場了。捉妖成功,未必能掙多少銀子,一旦失敗,就一定是入不敷出,修行不易啊?!?/p>

一路走一路說,等到眾人醒悟的時候,原來已經(jīng)走出那座牢籠一般的山坳,不知是不是錯覺,都覺得恢復(fù)了山清水秀的原貌,已經(jīng)沒有先前陰森穢氣的濃重冷意。

最后陳平安發(fā)現(xiàn)目盲道人哪怕不再說話,也沒有分別的意思,始終跟他們同行南下,忍不住開口問道:“道長你們不是要北去嗎?”

老道人哈哈笑道:“耽誤一點時間罷了,無妨無妨,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就當(dāng)是貧道帶著兩個徒弟,為恩人們送行,無非是多走幾步路的小事。”

在那之后,兩伙人就這么結(jié)伴而行,一路無風(fēng)無雨,順順利利,等到徹底走出那方山水地界后,目盲老道緊繃的心弦終于松開,隨便在路邊找了個地方坐下。綽號酒兒的圓臉小姑娘趕緊遞上水壺,跛腳少年站在老道身后,回首望向那條山脈,不知在想什么。

離別之際,老道人從行囊里掏出保存完善的一幅卷軸,絹布質(zhì)地,親手遞給陳平安,“這是一幅貧道師門流傳下來的《搜山圖》,上邊描繪有近百種山鬼精魅,可供參考,你們是首次遠(yuǎn)游求學(xué),必然會經(jīng)過一座座雄山峻嶺,說不定將來用得著,貧道早已爛熟于心,只剩一點紀(jì)念價值罷了,還不如送給你們,物有所用,方得其所?!?/p>

林守一扯了扯陳平安袖子,后者會心,收下了這幅《搜山圖》,但是陳平安也掏出身上僅剩的那顆蛇膽石,送給了跛腳少年,只說是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不值錢,但數(shù)量不多。跛腳少年想拒絕,目盲老道人趕緊讓他收下,說是恩人的一番好意,極為內(nèi)向的跛腳少年只得默默收下,欲言又止,終究是沒好意思說出謝謝二字。

陳平安最后笑道:“你們過了紅燭鎮(zhèn)和棋墩山后,到了龍泉縣城,可以去草頭或者壓歲鋪子那邊,找到一個叫阮秀的姑娘,向她出示這顆蛇膽石,她就知道你們是我的朋友了,說不定可以幫你忙在小鎮(zhèn)安頓下來。我到了最近的驛站,就會寄信回小鎮(zhèn),說明一切情況?!?/p>

之后雙方分道揚鑣,目盲道人寧肯帶著兩個徒弟繞遠(yuǎn)路,打死也不愿走入那片山水了。

繼續(xù)南下,陳平安回頭望去,緩緩收回視線后。

少年突然有些想練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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