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齊靜春放下那雙筷子之前的兩天，小鎮(zhèn)出現(xiàn)了一些不好的兆頭，鐵鎖井水位下降得很厲害，槐枝從樹干斷裂墜落，枝葉皆枯黃，明顯不符合春榮秋枯的規(guī)矩，還有小鎮(zhèn)外橫七豎八躺著許多泥塑木雕神像的地方，經(jīng)常大半夜傳來爆竹一般的炸裂聲，好事者跑去一看，靠近小鎮(zhèn)一帶，去年冬肯定還存世的那撥泥菩薩木神仙們，竟然已經(jīng)消失大半。
從福祿街和桃葉巷動身的牛車馬車，就沒有斷過，在那大幅青石板鋪就的街面上，連大半夜都能聽到擾人清夢的牛馬蹄聲。
那些衣衫華美、滿身富貴氣的外鄉(xiāng)人，也開始匆匆忙忙往外走，大多神色不悅，三三兩兩，經(jīng)常有人朝小鎮(zhèn)學(xué)塾方向指指點點，頗為憤懣。
小鎮(zhèn)東門的光棍鄭大風(fēng)沒了身影，窯務(wù)督造衙署也沒有要找人頂替的意思，于是小鎮(zhèn)就像沒了兩顆門牙的人，說話容易漏風(fēng)。
劉灞橋和陳松風(fēng)沿著原路返回，在兩人能夠看到廊橋輪廓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劉灞橋沿著一條小徑走到溪畔，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臉，約莫是嫌棄不夠酣暢淋漓，干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將整個腦袋沉入溪水當(dāng)中，最后猛然抬頭，大呼痛快，轉(zhuǎn)頭看著大汗淋漓的陳松風(fēng)，劉灞橋打趣道：“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啊?！?/p>
陳松風(fēng)只是掬水喝了口溪水，嗓子沙啞道：“我當(dāng)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為練氣士，只是希望強身健體，能夠多活幾年，多看幾本書而已，如何比得上你們劍修，何況在這處驪珠小洞天，劍修之外的練氣士最吃虧，一不留神，運轉(zhuǎn)氣機，就要損耗道行，境界越高，折損越多，不曾想我修為低下，反而成了好事?！?/p>
劉灞橋拍了拍肩膀，“不如改換門庭，加入我們風(fēng)雷園練劍，以后我罩你。你想啊，成為一名劍修，御劍凌風(fēng)，萬丈高空，風(fēng)馳電掣，尤其是雷雨時分，踏劍穿梭其中……”
陳松風(fēng)突然笑道：“聽說風(fēng)雷園被雷劈次數(shù)最多的劍修，名叫……”
劉灞橋伸出一只手掌，“打?。 ?/p>
劍修亦是練氣士之一，只不過比起尋常練氣士，體魄要更為靠近另一條路上的純粹武夫，簡單說來，就是筋骨肉和精氣神，劍修追求兩者兼?zhèn)?，其他練氣士，體魄一事，只要不拖后腿就行，并不刻意淬煉，當(dāng)然，練氣士在養(yǎng)氣、煉氣的同時，對于身體的完善，其實就像春風(fēng)化雨一般，始終在打熬磨礪，可是比起劍修，錘煉體魄之事，無論是力度還是次數(shù)，遠遠不如，更不可能像武夫那么一心一意、孜孜不倦。
對于世間練氣士而言，存在一個共識，身軀皮囊，終究是不斷腐朽之物，夠用就行。能夠僥幸修煉成金剛不敗之身、無垢琉璃之軀，那是最好，不能也無妨，切莫鉆牛角尖，誤了大道根本。
劉灞橋隨口問道：“你家那位遠房親戚，到底是第幾境的武人？”
陳松風(fēng)無奈道：“我如何知道這等機要密事？”
劉灞橋想起那天在衙署正堂爆發(fā)的沖突，感慨道：“宋長鏡實在是太強了，最可怕的這位大驪藩王還如此年輕，一般的第八、第九境武人，誰不是半百、甲子年齡往上走的，甚至百歲也不算高齡，可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化，宋長鏡才將近四十歲吧。難怪當(dāng)初要被那人笑稱‘需要壓一壓氣焰’?！?/p>
陳松風(fēng)輕聲道：“應(yīng)運而生，得天獨厚。”
上五境修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很難尋覓。但是武人當(dāng)中的第八、第九境，往往天下皆知，與世俗王朝也離得不遠。何況武道攀升，靠的就是一場場生死大戰(zhàn)，于生死一線，見過生死，方能破開生死，獲得一種類似佛家“自在”、道家“清凈”的超然心境。
除了兩名大宗師之間的切磋，第八、第九兩境武人，最喜歡欺負(fù)中五境里的頂尖練氣士，尤其是宋長鏡這樣的第九境最強者，幾乎可以說是上五境之下無敵手，也就只有練氣士當(dāng)中的劍修能夠與之一戰(zhàn)，但也只能爭取讓自己輸?shù)貌荒敲措y看，贏得一個雖敗猶榮的說法。
不過這其中存在一個隱晦原因，才使得第九境武道強者肆無忌憚，那就是中五境里的最后一層樓，第十樓大修士，根本已經(jīng)無心世俗紛爭，甚至連家族存亡、王朝興衰也顧不得，為的只是那“大道”二字了。
劉灞橋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dāng)中，“宋長鏡要我出了小鎮(zhèn)后去，憑自己本事取走符劍，要不要給風(fēng)雷園打聲招呼呢，讓他們早早擺好慶功宴？”
陳松風(fēng)哭笑不得，望著深不過膝蓋的潺潺流水，想到宋長鏡以及這位藩王身邊的風(fēng)流少年，陳松風(fēng)隱隱約約感受到一種大勢凝聚的跡象，決定這趟返回龍尾郡陳氏祖宅后，必須說服家族押注在大驪王朝，哪怕沒辦法孤注一擲，也要讓陳氏子弟趁早融入大驪廟堂。
陳松風(fēng)呢喃道：“大驪氣象，已是時來天地皆同力。因此我陳氏要扶龍，不可與人爭著附龍而已。”
劉灞橋問道：“你嘀嘀咕咕個什么？”
陳松風(fēng)站起身，甩了甩手，笑道：“你好像跟那泥瓶巷少年很投緣啊?！?/p>
劉灞橋跟著起身，大大咧咧道：“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天曉得以后還能不能再見到?！?/p>
兩人一起踩著溪畔春草走上岸，陳松風(fēng)問道：“聽說南澗國轄境內(nèi)的那塊福地，要在今年冬對外開放，準(zhǔn)許數(shù)十人進入，你當(dāng)下不是仍然無法破開瓶頸嗎，要不要下去碰碰運氣？”
劉灞橋冷笑道：“堅決不去，去螞蟻堆里作威作福，老子臊得慌?！?/p>
陳松風(fēng)搖頭道：“我家柳先生曾經(jīng)說過，心境如鏡，越擦越亮，故而心境修行，能夠在道祖蓮臺上坐忘，當(dāng)然大有裨益，可是偶爾在小泥塘里摸爬滾打，未必就沒有好處。去福地當(dāng)個拋卻前身、忘記前生的謫仙人，享福也好，受難也罷，多多少少……”
不等陳松風(fēng)說完，劉灞橋已經(jīng)嚷嚷道：“我這人勝負(fù)心太重，一旦去了靈氣稀薄的福地，若是無法靠自己的本事破開禁忌，重返家鄉(xiāng)，那我肯定會留下心結(jié)，那就會得不償失，弊大于利。再說了，要是不小心在福地里給‘當(dāng)?shù)厝恕圬?fù)，又是一樁心病，等我還魂回神之后，哪怕需要耗費巨大代價，我肯定也要以‘真人真身’降世，才能痛快，只是如此一來，不是有違我初衷本心？”
劉灞橋雙手抱住后腦勺，滿臉不屑道：“說句難聽的話，如今咱們東寶瓶洲那三塊福地，誰不心知肚明，早就變味了，已經(jīng)成為那些個世俗王朝的豪閥子弟，花錢下去找樂子的地兒，難怪被說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樓勾欄之地，烏煙瘴氣?！?/p>
陳松風(fēng)笑道：“也不可一概而論，不說我們這些外鄉(xiāng)人，只說那些當(dāng)?shù)厝说脑?，不乏驚才絕艷之輩?！?/p>
劉灞橋白眼道：“一座福地，那么多人口，每年能有幾人脫穎而出？一個都未必有吧，這些成功來到我們這里的，百年當(dāng)中，最終被咱們記住名字，又能有幾個？屈指可數(shù)吧。所以我就不明白，這些個福地為何如此受人推崇，還有人揚言，只要擁有一塊福地的一部分統(tǒng)轄權(quán)，好處不比擁有一位上五境修士來得少，瘋了吧?！?/p>
陳松風(fēng)笑道：“福地收益，細(xì)水流長啊，偶爾還能蹦出一兩個驚喜，最關(guān)鍵是所有的好處，屬于坐享其成，誰不樂意從其中分一杯羹？”
洞天走出去的人，命多半好。福地升上來的人，命尤其硬。
劉灞橋問道：“你好像不太喜歡那個姓陳的少年？”
陳松風(fēng)想了想，選擇袒露心扉，“如果出于個人，我對少年沒有任何意見。但如果就事論事，他的存在，其實讓我們整個家族都很尷尬。驪珠小洞天的陳氏子弟，本就是本洲的一個笑話，小鎮(zhèn)之內(nèi)，一個人數(shù)不算少的姓氏，僅剩一人，其余全部成了別家奴婢，淪為笑談，實屬正常。在龍尾郡陳氏眼中，我們和小鎮(zhèn)上的陳姓之人，雖說遠祖相同，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談不上丁點兒情分，但是所有龍尾郡陳氏的對手，豈會如此看待，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泥瓶巷少年干脆也成了大戶人家的下人，也就罷了，當(dāng)時當(dāng)世一場大笑過后，很難多年持續(xù)成為一樁談資，可這個少年的咬牙堅持，孤零零的存在，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外邊許多人甚至在打賭，小鎮(zhèn)這一支這一房這一個陳氏子弟，何時不再是那個‘唯一’?！?/p>
劉灞橋皺眉道：“這又不是那少年的錯?！?/p>
陳松風(fēng)笑道：“當(dāng)然，少年何錯之有，可是世上終究有些事情，很難說清楚道理的?！?/p>
劉灞橋搖頭道：“不是道理很難說清楚，事實上，本來就是你們沒道理，只是因為那個少年太弱小，所以才讓你們能夠顯得理直氣壯，加上你們龍尾郡陳氏的聲勢，比少年大許多，可是比起身邊那些看笑話的人，又很一般，所以處境愈發(fā)尷尬，到最后，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無能，只好反過來暗示自己，認(rèn)為那個少年才是罪魁禍?zhǔn)?。我相信如果不是這座驪珠洞天不容易進入，那個讓龍尾郡陳氏難堪的陋巷少年，早就被龍尾郡陳氏子弟，悄悄找個由頭做掉，或是某個附庸家族的家伙，殺之邀功了?！?/p>
陳松風(fēng)臉色漲紅，一時間竟是有幾分惱羞成怒。
劉灞橋抱著后腦勺，揚起腦袋望向天空，仍是優(yōu)哉游哉的慵懶神色，“我知道你陳松風(fēng)不是這樣的人，可惜像你這樣的人，到底少，不像你的人，終究多?！?/p>
“就說正陽山那頭搬山猿，自己拿不到劍經(jīng)，害怕我風(fēng)雷園拿到，就要一拳打死那劉姓少年，你覺得這樣講理嗎？我覺得這樣很不講理?？墒怯杏脝?？沒用啊，我連正面挑釁老猿也不敢?！?/p>
劉灞橋嘆了口氣，松開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道：“我呢，就是口拙嘴笨，拳頭也不夠硬，劍還不夠快，要不然我這肚子里，真是積攢了一大堆道理，想要跟這個世道，好好說上一說?！?/p>
陳松風(fēng)吐出一口氣，“所以你覺得那個少年不錯？”
劉灞橋轉(zhuǎn)頭望向大日墜落的西邊高山，“覺得不錯？怎么可能?！?/p>
陳松風(fēng)有些疑惑。
劉灞橋笑道：“我一看到那個少年，就自慚形穢?！?/p>
陳松風(fēng)覺得匪夷所思，搖頭笑道：“何至于此？”
劉灞橋把到了嘴巴的一些話咽回去，省得傷感情。陳松風(fēng)這個家伙，雖然沒那么合胃口對脾氣，可是比起一般的讀書人，已經(jīng)好上許多，自己就知足吧。
話癆劉灞橋就這么一路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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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沉，陳平安自制了三支火把，三人舉火而行。
最后來到一座高山山腳，陳平安擦了擦額頭汗水，對寧姚說道：“寧姑娘，跟她說一下，這是一座朝廷封禁之山，她有沒有忌諱？”
寧姚轉(zhuǎn)告陳對后，后者搖頭。
陳對舉目望去，她無比確定，潁陰陳氏的祖墳，肯定就在此地。
游子還鄉(xiāng)，心有感應(yīng)。
陳對緩緩閉上眼睛，片刻之后，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寫了一長串字符，寫完之后，嘴唇微動。最后她用手掌緩緩抹平所有痕跡，起身后，腳步繞過符文銷毀的地方，率先登山，甚至不用陳平安指路。
三人來到半山腰某處，陳平安指向不遠處，一座小土包上生長有一棵樹，主干古怪，極其之筆直，竟是比青竹還直，陳平安如釋重負(fù)，點頭道：“就是這里了?！?/p>
陳對沉聲道：“你們?nèi)ド较碌任摇！?/p>
寧姚扯了扯陳平安袖子，示意一起下山。
陳對放下書箱，一件件一樣樣，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準(zhǔn)備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中途陳對有剎那間的恍惚失神，癡癡望向那棵小樹，熱淚盈眶，喜極而泣，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最后女子無比虔誠地對著那座小土包，行三叩九拜的大禮。
之后陳對伏地不起，顫聲道：“我潁陰陳氏，叩謝始祖庇護！”
山腳，陳平安和寧姚一人坐在背簍一邊，背對而坐，寧姚問道：“之前有段路程，你為何故意要繞遠路？”
陳平安愣了愣，震驚道：“寧姑娘，連你都看出來啦？”
寧姚握手刀鞘，往后一推，刀鞘頂端在少年后腰一撞，“把‘連’字去掉！”
草鞋少年齜牙咧嘴，輕輕揉腰，放低聲音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有老大一片山崖，全是那種被你們稱為斬龍臺的黑色石頭，我怕給她看去了，然后她也是識貨的，到時候萬一她起了歹心咋辦？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p>
寧姚笑道：“守財奴，你還不是擔(dān)心她想法子搬走它，害得你兩手空空?！?/p>
陳平安傻呵呵笑道：“寧姑娘，你這么耿直，朋友一定不多吧？”
哎呦。
驀然又是一陣吃疼的陳平安，趕緊騰出只手，去揉腰另外一側(cè)。
陳平安突然用手肘輕輕碰了一下寧姚后背，問道：“吃不吃野果子？我來的路上摘了三個，被我藏在袖袋里了，她應(yīng)該沒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