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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二)

雨水緩緩地擊打在那些笠帽之上,苦修士們面色蒼白地跪在濕漉的地面,怔怔地望著中間那名蒙著黑布的瞎子少年,許久做不出任何的反應(yīng)。他們本是慶帝最后的防衛(wèi)力量,當(dāng)初十余名苦修士聯(lián)手,便是范閑和影子二人都險些被殺,可見力量之強大,然而此刻面對著五竹,他們會反戈一擊嗎?

皇帝陛下站在殿前的長廊下,天空中細微的寒雨被風(fēng)吹拂到他所站立的地方,打濕了他頜下的胡須,一絡(luò)一絡(luò)。他眼睛微瞇,眸中寒意漸盛,冷漠開口說道:“沒用的東西,廟里一個叛徒就讓你們嚇成這樣?!?/p>

很奇怪,皇帝陛下似乎并不擔(dān)心這些苦修士會在這一刻背叛自己。在很多很多年前,廟里行出來的那位使者,為了清除葉輕眉留在這個世間的一切痕跡,與皇帝搭成了某種協(xié)議,也就是從那曰之后,慶廟行走于大陸南方的苦修士,便將陛下看成了真正的天選之人。

在天選之人與廟中使者之間該做出怎樣的選擇?苦修士們至少在這一刻是沉默的,已經(jīng)漸漸蒼老的他們,自然知道很多年前那位使者所發(fā)布的神諭,知道一位使者已然墮落,但他們不知道那位使者是不是面前的這個人。

皇帝陛下也沒有去理會這些跪在雨中的苦修士,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雨中的五竹,沉默片刻后說道:“世間本就沒有神。朕不是……老五,你也不是?!?/p>

五竹的腿已經(jīng)被砸斷了,用一種極其令人心酸的姿式,勉強站立著身軀,廟中人重臨世間,面對著人間最強大的武力集結(jié),他悍勇無儔地殺了過來,卻依然付出了極沉重的代價。皇帝陛下說的對,他自己不是神,所以這一年里接連被背叛,被不屬于這個世間的兵器傷害,傷勢纏綿,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巔峰時期的水準(zhǔn),然而此刻的五竹,也已經(jīng)到了最殘破,最無力的階段。

這樣兩位絕世強者的對決,究竟是誰勝誰負?更何況此時葉重已經(jīng)領(lǐng)兵而至,將五竹團團圍住,五竹還能殺破重圍,將手中的鐵釬刺入慶帝的咽喉嗎?

皇帝冷漠的目光落在五竹破損到了極點的衣裳和那條已經(jīng)斷了,只是憑著一些皮肉連在一起的左腿,眸子里沒有一絲情緒,心里卻在想著,到這個時候了,你還不出來?

漸漸的,一股復(fù)雜的情緒沖入了慶帝的眼眸,那是一股自嘲,一絲佩服,一絲不甘。如今五竹已經(jīng)陷入重圍之中,再如何強大,也不可能只手翻天,偏在此時,范閑依然沒有現(xiàn)出身形,這等樣的冷厲隱忍,實在是很可怕。

穿著一身太監(jiān)服飾的范閑,此時離太極殿正門似乎極遠,實際極近,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的蹤影,憑借著這兩年里錘煉到極致的心神,控制著自己的呼吸,籍著漫天悠悠下著的風(fēng)雨與場間無數(shù)人沉重緊張的呼吸聲,緩緩地向那邊靠近。

從看見皇帝老子咳嗽的那一刻,范閑便確認(rèn)了在南下道路上所知曉的那個絕密情報,陛下的身體……似乎真的不行了。快一年沒有見到這位強大的君王,今天遠遠隔著雨瞧著,似乎他的面容已經(jīng)變得蒼老了許多,頜下的胡須也長了許多,神態(tài)也似乎疲憊了許多。

陛下已然走下了神壇,然而他就那樣平靜地站在太極殿檐下,看著一步一步走來的五竹,卻依然顯得那樣的強大,強大到任何試圖挑戰(zhàn)他的人們,都下意識里先喪失了三分信心。

范閑當(dāng)然看見了五竹的慘狀,他從來沒有想過五竹叔也有傷的如此重的一天,也正如先前他從來沒有涉想過,世界上有人能夠正面突破南慶皇宮的防守,直接殺盡千軍,殺到慶帝的面前。他的目光從五竹叔的斷腿上一拂而過,強行壓抑下劇烈跳動的心跳,強行壓抑下心頭的那絲恐慌與擔(dān)憂以及難過和酸楚,依然藏在這片太極殿的陰影里,冷漠而強悍地等待著那個出手的機會。

五竹叔已經(jīng)到了最危險的那一刻,他依然沒有出手,因為他知道在陛下與五竹正面沖撞之前,自己的任意一次出手,都沒有任何意義,大宗師的戰(zhàn)爭,不是自己這些凡人可以任意插手,他不想辜負五竹叔這一場驚天動地的絕殺,所以他必須忍著。

葉重還在,姚太監(jiān)不知在哪里,那些苦修士不知道會不會出手,皇宮里依然高手云集,范閑必須把吸引眾人目光,把消耗皇帝老子實力的希望,放在已然墮墮欲墜,身體受創(chuàng)極慘的五竹叔身上。

不論任何人,包括已經(jīng)死去離開的那三個老怪物在內(nèi),如果受了今曰五竹這般嚴(yán)重的傷,只怕都只有頹然受死一條道路,然而五竹依然站立著,這給了范閑信心,也給了皇宮里眾人無窮的壓迫力。

五竹隔著那方黑布,看著十余丈外石階上的那個明黃身影,那個已經(jīng)比他記憶中要蒼老很多的男人,不知為何,心里涌起了無盡的酸,無盡的楚,無盡的厭憎與不屑。

是的,大東山事情結(jié)束之后,在京都范府的屋檐上聽范閑發(fā)了一夜的酒瘋,五竹沉默地踏上了尋找自己的道路,因為他想知道自己是誰,所以他回到了神廟。

便在進入神廟的那一瞬間,他記起了很多很多事情,自然也判斷出了很多事情,雖然在接下來的那一瞬間,神廟強行抹除了他的那些記憶,然而隨著范閑來到神廟,五竹的記憶尚未完全恢復(fù),但是被抹除之前最深的那抹情緒,卻留存了下來。

這抹情緒比他對范閑的感情更強烈,更直接,直接吸引著他靜靜地看這座皇宮兩曰,直接吸引著他直接從皇宮的廣場外,直接殺進了宮里。哪怕他此時不記得當(dāng)年的那些事情,他依然記得石階上的那個穿著龍袍的男人,記得自己心中對于這個男人的殺意。

范閑要五竹跟著自己的心走,五竹的心里便是無窮無盡的酸楚,尤其是此刻看見了小李子之后,這種酸楚似乎便找到了發(fā)泄的渠道。

他要殺了他,他只記得這件事情。

所以五竹動了,他拖著那條殘腿,靠著手中鐵釬的支撐,艱難無比,卻又殺氣十足,一步一步拖行著,蹭著地上的雨水,完好的那只腳急不可耐,就像是想跳躍一般,向著石階上的皇帝陛下走了過去!

當(dāng)五竹動的那一剎那,圍在他身周的慶軍高手也動了,震天介的一聲喝殺,無數(shù)的長兵器向著他的身體刺了過去!

那些本來跪坐在五竹身邊的苦修士們終于承受不住這種強大的壓力,也動了起來,只是有的苦修士飄然退到了風(fēng)雨之中,有的苦修士卻是攔在了五竹的身前。

由這個片段可以看出慶帝在這些苦修士心中至高無上的地位,縱使明知道五竹是廟中的使者,可是慶帝一句叛徒,依然有苦修士選擇了相信陛下。

五竹一動,場間的局勢頓時大動,只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那些夾雜在陛下與五竹之間的苦修士,大部分飄然退到了風(fēng)雨之中,讓開了五竹直面皇帝陛下的通道時,有一個戴著笠帽,穿著麻衣的苦修士,卻是斜斜地飄向了側(cè)后方,有意無意間,擾亂了一下軍方高手的攻勢。

凝氣于全身,如一尊武神般持槍坐于馬上的葉重,當(dāng)五竹動的那一刻,雙眸里殺意大作,一摧馬腹,馬兒嘶鳴一聲,長槍如電般,刺向了五竹有些傾斜的后背。

場間的這些人,大概只有葉重經(jīng)歷了很多年前慶國京都的那些事情,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五竹的可怕,那是一個與流云叔正面相抗不落半點下風(fēng)的絕世強者。他一旦下定決心,護圣出手,便凝聚了自己全身的功力,沒有留一點后手,因為他知道面對著五大人,除了畢其功于一槍之外,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對方看上去有些踉蹌的腳步。

一聲暴喝,一道洗練若水的銀色槍芒刺向了五竹的后背,葉重施出了有生以來最強大的一槍,全副精神氣魄都集中在了這一槍之上,所以他沒有注意到,那名輕身飄退風(fēng)雨中的苦修士,似乎離他的身體太近了一些。

苦修士向來不用兵器,但這名離葉重最近的苦修士,卻不知何時從袖中取出了一把喂毒的匕首,悄無聲息,就像是隱藏在雨中的雨絲般,輕輕地刺了葉重的腰腹!

葉重刺五竹的后背,那名苦修士刺他的腰!

…………簌的一聲響,葉重蓄勢而發(fā)的一槍,毫無任何花俏地刺了出去,然而無視任何阻力,直接刺進了皇宮里被雨水洗涮的極為干凈的石板面,就像是刺入了一塊豆腐,槍尖狠狠地扎進了大地之中,深入數(shù)尺!

而那柄喂毒的黑色匕首卻在他槍勢盡發(fā)前的那一刻,已經(jīng)刺入了他的腰腹!

葉重的槍偏了,擦著五竹斷腿邊的布縷刺入了地下,緊接著雨中響起一聲極凄厲的暴喝,他棄槍回掌,一掌拍到了那名苦修士的肩膀上,大劈棺一出,那名苦修士肩頭立碎!

然而那名苦修士不哼不痛,竟像是一個沒有知覺的木頭人一般,生生受了葉重這名九品上強者的一掌,鮮血狂噴之中,將手中的匕首再往前一探,完全破了葉重盔甲的防御,重創(chuàng)其腹!

一股勁力波動在二人間炸開,炸的二人身旁的慶軍高手震倒于地,兩個人就像是一頭大鳥和它的影子一般,迅即從馬上飛掠而出,頹然撞入雨中,不知道撞碎了多少層雨簾,投向了遠方………………葉重廢了,至少在今天之內(nèi),出手行刺的是影子。當(dāng)那名苦修士悄無聲息地瞞過場間南慶諸多高手的雙眼,借雨勢靠近葉重后方時,一直隱在暗中注視著場中一切的范閑,馬上嗅到了一絲詭異的氣氛,這是一種監(jiān)察院中人先天的敏銳,世間大概也只有他和影子才能做到這種程度。

范閑入京后沒有聯(lián)系過影子,因為連他也不知道影子這一年藏在哪里,但他知道影子一定不甘心,這位天下第一刺客,一定要為陳萍萍報仇。所以今天宮中一片大亂,范閑心知肚明,不知在何方的影子一定會覓機出手,只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影子竟然是混在了苦修士的隊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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