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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表妹

太子韓皓七歲時，第一次見到他的表妹，五歲的怡寧縣主顧千秋。

“寅兒是哥哥呢，打算怎么招待千秋？”

頭一天晚上，他美麗溫柔的母后這樣問道。

韓皓正全神貫注于消滅炕桌上的一盤杏仁酥，這是他今天受到太傅贊許而得到的獎勵，因而不大情愿分心旁顧。

不過，母親的問題并不算男，他隨口答道：“我會帶她去御花園游玩，如果她喜歡花就摘給她，喜歡蝴蝶就捉給她，時時處處都讓著她，她喜歡吃的喜歡玩的，我絕對不和她搶，我喜歡吃的喜歡玩的也要分給她?！?/p>

以上全部是韓皓在父母長年教導(dǎo)下學(xué)會的為兄之道。

母后聽過此話，滿意地微笑點頭，還伸出手來揉了揉他頭頂，夸獎道：“好孩子?！?/p>

韓皓十分得意，更專心地埋頭于杏仁酥中。

他有七年做人兄長的經(jīng)驗，早已駕輕就熟，別說那些王公大臣家里，每次見了他都笑瞇瞇的小女娃，就是自己動不動就掉金疙瘩的寶貝妹妹，還不是讓他哄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

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

然而，韓皓并不知道，顧千秋是一個與他從前認(rèn)識的女娃娃們?nèi)徊煌拇嬖凇?/p>

因為半路出了一些事故，顧楓一家比計劃中晚了一個時辰進京，到達(dá)皇宮時已是未三刻時。

錯過了午膳時間，寶珠公主韓皎也去了歇晌。

韓皓是個男孩子，精力充足，歇午晌這事，向來極少認(rèn)真執(zhí)行，今日因心心念念等著客人，更是無心睡眠，一直賴在鳳儀宮里陪母后等著。

皇天總是不負(fù)苦心人，他終于如愿做成了家中第一個見到表妹的人。

顧千秋貌似其父，因而看起來，便與韓皎有七八分相似。

這令韓皓更覺得，只要如平常哄自家妹妹一般，便能輕易與之相處。

因為如此錯覺，當(dāng)韓皓奉母命帶粉妝玉琢的小表妹去御花園游玩時，發(fā)生了一系列令他目瞪口呆之事。

2猴子

正值秋高氣爽之時，花園里菊花正盛開。

韓皓回想著，每當(dāng)賞花之時，自家妹妹都會要求自己做的事情，打算照葫蘆畫瓢，在小表妹未開口前便提出，好哄小姑娘開心。

“千秋表妹，你喜歡哪朵花，表哥摘給你。”

七歲大的男孩子，一般來說，不是忙著調(diào)皮搗蛋嫌死狗，便是忙著裝模作樣扮成熟。

韓皓恰恰屬于后者。

是以，當(dāng)他這般問時，還不忘學(xué)他父皇那般伸出右臂，向前一揮，做出俾睨天下的豪邁之態(tài)。

四下靜悄悄地，小表妹竟然不回答。

看來是個比自家妹妹還膽怯怕生的小家伙呢。

韓皓記起開春時，表叔表嬸一家從瓦剌遠(yuǎn)道而來，見了面，表哥只是想抱一抱自家妹妹，便把小姑娘嚇哭了。

女孩子啊……真是麻煩！

他刻意調(diào)整自己面部的表情，希望看起來能夠更溫和親切些，然后才轉(zhuǎn)身低頭……

竟然沒像他預(yù)計的那般看到小表妹！

韓皓轉(zhuǎn)了一圈，到處都沒有顧千秋的身影……

他把表妹弄丟了，這可怎么辦？

到底是個孩子，著急起來便有些亂了章法，韓皓大步沿著碎石徑往前走，口中反復(fù)喊著：“千秋表妹！顧千秋！”

那么小的一個小娃娃，應(yīng)當(dāng)走不遠(yuǎn)吧。

他加快步伐，希望能趕緊追上去。

“太子表哥，你叫我啊。”奶聲奶氣的話語從他頭頂上方傳來。

韓皓訝然抬頭，看到顧千秋抱著樹干坐在高高的樹杈上，小肉手里攥著一把紅花，一壁向他揚手，一壁道：“我喜歡紅紅的，我已經(jīng)摘到了?！?/p>

言畢，小身子一擰，抱著樹干從樹上滑下來。

顧千秋落地極穩(wěn)，腳下不停，便朝韓皓跑過來。

“太子表哥，這是什么花？”

韓皓已受到驚嚇，有些怔楞，只簡單答了兩個字：“芙蓉?！?/p>

顧千秋絲毫不覺，開心道：“表哥喜歡芙蓉花嗎？”

“喜歡?！?/p>

還是兩個字。

“那這個送給你，”顧千秋甚至慷慨大方，把自己手上的那把花直愣愣地全塞在韓皓懷里，“我再去摘一些給娘和姑姑?！?/p>

于是，韓皓眼睜睜地看著外表瓷娃娃一般的小表妹手腳并用地爬上樹去。

且動作迅捷，顯然極是熟練。

不知怎地，他嚇到不大轉(zhuǎn)動的腦中閃過兩個字——猴子。

3分擔(dān)

兩人回去鳳儀宮時，韓皎還未醒。

顧嬋安排兩個小家伙去次間榻上吃點心。

桂花糕細(xì)軟滋潤，色澤潔白，入口滿滿的全是清香。

韓皓與顧千秋一人一塊分著吃。

可是，盤子里盛得竟然是九塊……

韓皓舔舔嘴唇，戀戀不舍地看著剩下的最后那一塊桂花糕。

這是他最愛吃的點心呢。

不過，父皇的教導(dǎo)他一直謹(jǐn)記，他是男孩子，是哥哥，凡事都要讓著妹妹，有好吃的妹妹先吃，有好玩的妹妹先玩，若是遇到危險則調(diào)過來，妹妹退后，哥哥頂上。

猴子表妹雖然會爬樹，也還是女孩子，是妹妹。

韓皓迅速停止糾結(jié)，豪邁地把盤子一推：“最后一塊，給你吃?！?/p>

話音才落，只聽“啪”一聲脆響，顧千秋的小肉爪竟然糊上了他的臉。

韓晧徹底懵了。

他做錯了什么？

為什么要打他巴掌？

平時他這般禮讓自家妹妹時，都會收到一臉口水，以及父皇贊許的眼神，還有母后溫柔的擁抱。

會爬樹的瓷猴子表妹好難相處！

韓皓有點想哭。

“你那樣會把我寵壞的?！鳖櫱锬搪暷虤?，卻說著大人腔調(diào)的話，“咱們是一家人，應(yīng)當(dāng)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唔，這叫分擔(dān)。我娘都是這樣跟我爹說的，有好吃的大家一起吃，有事情說出來大家商量，獨食難肥，一人計短，二人計長?！?/p>

她將桂花糕掰開兩半，遞一半在韓皓手里，“吶，就算只剩一個，我們也可以分著吃。太子表哥以后可要懂事些，再不能那樣做了。不然將來就不是我打你，而是外人追著你打，那會要命的?！?/p>

韓皓聽著小表妹教訓(xùn)他的話語，只覺得今日口中這半拉桂花糕，是他畢生吃過的，最難忘的滋味。

4患難

九年后，韃靼入侵，皇帝派太子親征，駐守幽州的武成候顧楓為副將。

在駐軍營地里，韓皓第二次見到顧千秋。

她已經(jīng)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可是，與他從前見過的那些高門貴女全然不同，顧千秋沒穿華美的裙裝，亦沒畫精致的妝容，只穿著素色的男式長袍，長發(fā)在頭頂高高一束便了事。

她并不出戰(zhàn)，只在軍中幫忙照顧傷兵。

韓皓并沒有刻意關(guān)注她，可不知怎地，她的身影老是跑到他眼里來。

其實，顧千秋并沒有到過韓皓的營帳，出兵整整兩個月，他們甚至沒有正式照過面，交談過一句。

身為未來的皇位繼承人，韓晧親征更多是一種象征。

他只有十六歲，非常年輕，雖然人盡皆知的聰敏且穩(wěn)重，卻不能掩蓋缺乏經(jīng)驗的事實。

崇明帝一朝，位高權(quán)重的大臣多是當(dāng)年與皇帝并肩征戰(zhàn)過的。皇帝在時，自是信服。但若將來太子登基，只怕有人自持功高，不服新帝，即便面上不顯，行事時卻難避免，最終影響的還是韓晧的權(quán)威。

是以，今次派韓晧出戰(zhàn)，最主要的目的是拿軍功，立威名。

他初上戰(zhàn)場，不論是理論還是實戰(zhàn)經(jīng)驗，都遠(yuǎn)遠(yuǎn)不如顧楓，所以，真正定計劃、拿主意、領(lǐng)兵作戰(zhàn)的還是顧楓。

這等為他人做嫁衣之事，換做旁人未必心中毫無芥蒂。

但，顧楓不會。

韓晧是他嫡嫡親的大外甥，將來韓晧登基，他就是國舅，不論是從親情還是利益的角度，幫韓晧鋪路、掃除障礙，對他只有好沒有壞。

如果說當(dāng)年的靖王是戰(zhàn)場上的一頭雄獅，以迫人氣勢橫掃千軍，令人忌憚膽怯。

那么，如今的武成候顧楓便是獵豹，機敏狡詐，迅捷多變，從來沒有敵人能揣摩出他行事作戰(zhàn)的偏好方式，難以捉摸得令人頭疼欲裂、華發(fā)早生。

但新任的韃靼汗王亦非善與之輩，節(jié)節(jié)敗退之際生出毒計，兩軍對戰(zhàn)時，將重頭部隊調(diào)走，暗中偷襲大殷軍營，打算生擒太子做人質(zhì)。

待顧楓發(fā)現(xiàn)不對時，趕回救援已來不及。

營地滿目瘡痍，橫尸片野，連草地都被鮮血染成了紅褐色。

“殿下，你聽，是咱們的號角聲。”顧千秋停下手中動作，驚喜道，“爹爹回來了，我們可以下山去了?！?/p>

“我聽到了?！表n晧應(yīng)道，“只是我們兩個現(xiàn)在這樣，怎么下山？”

那晚，事出突然，韃靼軍隊又人數(shù)眾多，營中留守的士兵連敵人三分之一都沒有，自是慘敗。

危急時刻，顧千秋帶韓晧躲進山里，藏身在她從前采藥時發(fā)現(xiàn)的一處隱蔽在山崖壁上山洞里。

當(dāng)時他們假作跳崖，唬得韃靼追擊而來的將領(lǐng)以為他們必死無疑，決定退兵，臨撤走前，為求萬無一失，還命人從崖上撒下毒粉。

顧千秋被韓晧護在身下，并未中毒，韓晧卻被毒粉傷了雙眼，不能視物。

幸好顧千秋跟著蕭鶴年學(xué)過醫(yī)術(shù)，及時捉著他在山澗里清洗過眼睛里的毒粉，應(yīng)不至于造成永久性的傷害，但畢竟沒有隨身攜帶藥物，也不可能給韓晧解毒。

“攀藤蔓上去又難不倒我，這里我來來回回不知多少次了?！?/p>

興奮過后，顧千秋記起正事，繼續(xù)動手解開韓晧臉上的淡青布條——那是她從自己內(nèi)裙上撕下來，給他護住眼睛的。

“殿下，你看得到嗎？”

她伸出五指，在韓晧眼前晃動。

“比昨日好些，不是漆黑一片，能感到亮光。”韓晧輕聲道。

顧千秋有些低落，她坐在一塊大石上，抬頭望望天，再望望山壁，下定決心道：“我去通知爹爹派人來，你在這里等我?！?/p>

“不行，”韓晧想也不想便反對，“你腿上有傷，不能用力，怎么攀山壁，又怎么走路下山？別想反對我，是你自己說只要不用力，不再牽動筋脈，回頭妥善治療便無事，否則會留下殘疾?！?/p>

顧千秋啞口無言。

那晚突逢大變，她受了傷，韓晧中了毒，她既怕自己變成瘸子，又擔(dān)心大殷將來出一個盲眼天子。

再勇敢，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姑娘家，雙重壓力下，終于沒克制住，半夜里哭了一場。

韓晧聽見她哭，又是哄勸又是套話，才問出她對兩人傷勢的真正看法。

他也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首次離家便遭遇此等災(zāi)禍，不可能毫不慌張懼怕。

然而，比起自己的眼睛，他更擔(dān)心的還是顧千秋的腿。

如果他盲了，最多將來不做皇帝。

可顧千秋若瘸了，怕是難尋如意郎君，還有……

韓晧記起年幼時她爬樹時的敏捷，還有這幾個月來在軍營中，她俏麗的身影穿梭在傷兵中間，仿佛不知疲倦似的照顧他們……

他希望顧千秋能永遠(yuǎn)保持那般活潑靈動的樣子，而不是拖著一只不良于行的跛腳，舉步維艱……

“可是你也不能去，你看不到，走不幾步就要真的摔下山崖，粉身碎骨了?！鳖櫱锛钡?，“我也不能去，你也不能去，爹爹不會知道我們在這里，如果一直沒有人來救我們……”

她沒有說下去，但兩人都明白，別說身上的傷不宜久拖，就是附近能用來充饑的野果，這幾日下來也被他們兩個差不多吃清光。

“別怕，我有辦法。”

韓晧雙目不能視物，連帶表情都比平時淡漠許多，看起來格外成熟穩(wěn)重。

顧千秋自小將功成名就的父親視作偶像，像韓晧這般年紀(jì)的少年，她向來不大放在眼里。

此時看他遇事不慌，冷靜沉著模樣，倒覺得這只大自己兩歲表哥當(dāng)真不同凡響，因而安靜地等待他說下去。

“你不能走，我不能看，我們分開來單獨行動皆有問題。那么，反過來想，我能走，你能看，我們可以合作，我背著你走，你替我看路，我做你的腿，你做我的眼睛，難題便解決了?！?/p>

能把太子殿下當(dāng)坐騎，兼且為之指點江山，這般機會可謂千載難逢，個中滋味實在難以言說。

至少對于顧千秋來說，即便后來兩人成親，洞房花燭夜也不如此時難忘。

不過，對于韓晧來說，還是小登科更美妙。

5洞房

一年又三個月，他常在夢境里描繪那日伏在他背上的少女曲線。今日不但可以光明正大看到全貌，還能名正言順動手動腳，一親芳澤。

不料——

“為什么不能抱你？”

韓晧想過許多種意外之事，畢竟他知道的那個顧千秋從來便與其他少女不同，卻沒想到情濃之際，她竟然拒絕他，不許他打橫抱起她，帶她上.床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

顧千秋低著頭，紅著臉。

原來是害羞……

韓晧笑了，“新娘子都要被抱到床上的?！?/p>

“誰說的，我從來沒聽過。”顧千秋反駁道，“外祖母說，我爹娘成婚時，兩人比劍，爹爹贏了才可進房，所以兩人大戰(zhàn)一場，卻難分勝負(fù)。后來，天就亮了……”

言下之意，他們兩個不比劍法已十分奇怪，居然還要黏黏糊糊摟來抱去……

“咳，”韓晧并不想知道岳父岳母的閨房私事，只道，“舅父與舅母皆是不世奇才，洞房夜當(dāng)然也與眾不同。但大部分新婚夫妻，還是像我說的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