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知道這些文官平時坐在城中，足不出戶，就算知道一點蜀道的事兒，卻從沒去過陰平古道，不知道那里的摩天嶺就算以白桿兵的山地行軍能力，也不能輕易的上去，糧車怎么可能進得去？她心中雖知，但要講給這些文官知道，那就太困難了……這些文官大都是些死頑固，根本聽不進別人的話。而且他們黨爭慣了，一旦碰上有人和他們的觀點不合，就東拉西扯，找些不相干的事來，非要把對方給說倒不可。

果然，那些文官又道：“僅憑秦將軍的猜測，便認為賊軍無糧，實在過于行險，下官以為，我們要高度重視這只進入了綿陽的賊軍，必須加強成都的防衛(wèi)力量……多調(diào)兵馬入成都，才能確保我們的安全?，F(xiàn)在成都城中只有秦老將軍率領(lǐng)的五千土家族士兵，還有五千漢兵，總兵力僅有萬人，雖守城有余，但要出城卻顯不足，如果被賊軍在城外一圍，把咱們圍上個一年半載的，咱們這里就有可能變成第二個西安?！?/p>

他這話倒是沒有啥錯，算是老成持重之策，因此秦良玉也不和他辯駁，點頭道：“嗯……確實需要再調(diào)些兵馬入成都來，賊軍到來之時我們才有出城一戰(zhàn)之力，否則只能困守枯城了?！?/p>

聽見秦良玉也附合了這名文官的話，眾人便把剛才那個賊軍有沒有糧的問題給抹了過去，暫時不考慮了，一名官員站起來道：“依兩位大人之見，現(xiàn)在該當調(diào)兵，但……楊閣老帶走了大量的川兵去追擊李自成和張獻中，川中兵力已經(jīng)不足，我們又要到哪里調(diào)兵？”

一名文官道：“羌兵……”

他剛剛開了個頭，秦良玉便道：“羌兵已不可用，被朱八收買了。”

另一名文官道：“羅網(wǎng)壩壯兵……”

秦良玉點了點頭道：“這個可以征調(diào)，末將與壯家土司關(guān)系不錯，修書一封，他們定會來援，但他們兵力很少，頂多能抽出兩千人來，略顯單薄?！?/p>

“苗兵……”有人提議，隨后旁邊又有人道：“苗人不服王化，大多數(shù)苗寨不聽朝廷號令，頂多只有兩三個苗部與咱們漢人交好，能給我們兩三千兵就到頭了，這點兵力仍然是守城有余，出戰(zhàn)不足?！?/p>

這時邵捷春突然開口了：“劍門前……咱們在那里還有三千川兵，領(lǐng)軍的大將是川中第二名將神弩將張令，不由讓他棄關(guān)回守成都吧?！?/p>

聽他這么一說，堂中眾官紛紛叫好：“張令將軍可是我漢家的名將，有他坐鎮(zhèn)成都才能讓我等心安啊，不然城中全是些亂七八糟的蠻族之人，沒有一個漢家大將鎮(zhèn)場，如何要得？”

“就是，快叫張令將軍回來！”

眾人正在嚷嚷，突然聽到一聲斷喝：“不可！”眾官凝神一看，喝這一聲的正是秦良玉，她黑著一張臉道：“劍門關(guān)乃是成都平原的北門戶，重要無比，守軍絕不可動，張令老將軍的駐地千萬不能挪窩……”

邵捷春奇道：“為何不可挪？既然賊軍已經(jīng)繞過劍門關(guān)出現(xiàn)在綿陽，劍門關(guān)便已經(jīng)失去了作用，此時還守著那地方干嘛？白白浪費我川中一員大將，不如把那里的兵力抽調(diào)回來，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啊……”

秦良玉急了：“賊軍雖然已經(jīng)繞過劍門關(guān)，但我剛才說過了，陰平古道無法運糧，劍門關(guān)正好扼著他們的糧道，此關(guān)依然有重要的作用，絕不可棄?！彼@可算是舊事重提，剛剛被按下去的運糧問題，又一次被提出了水面。

“又來了，又說陰平無法運糧?！币晃晃墓俨灰赖溃骸八^事在人為，下官以為，世上沒有運不過糧去的山道，陰平古道再險，也妨礙不了人的意志，愚公敢于移山、精衛(wèi)有膽填海，萬一賊軍用了什么方法將糧食運過了陰平古道，那又如何？”

他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正氣凜凜，好幾名文官頓時叫了起來：“徐大人說得好??！徐大人凜然正氣，吾等不如！”

這時，一名小武官跳了起來，怒道：“你們這些文官懂個屁，什么事在人為？一派胡言，你以為只要腦瓜子動一動，說點什么‘人定勝天’一類的廢話，糧食就會飛過崎嶇的山道了嗎？你他娘的到底懂不懂打仗？不懂就滾開！”

那文官被武官罵了，居然也不生氣，拿個扇子出來展開，笑道：“粗鄙之人，滿嘴臟話，你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莫污了堂上眾位大人的耳朵，不聽也罷?！?/p>

“你……”武官大怒：“山道崎嶇，糧車難行，這是兵家戰(zhàn)略必要考慮的事，莫要拿你那些人定勝天、事在人為的廢話來說，對打仗一點用也沒有?！?/p>

這時，一大群文官紛紛站了起來，這些書生意氣的家伙哪懂山中運糧的艱難，在他們這些書呆子腦子里，便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空無一物的大道理，根本不懂得分析實際情況，一群文官都是一個意見：“沒有運不過糧的山道，賊軍肯定可以從陰平古道運糧，劍門關(guān)已經(jīng)沒用了?！?/p>

這年頭還沒有扶桑動畫片，若是有的話，文官們就會知道，他們現(xiàn)在說的話就有點像動畫片里騙小孩的那些情節(jié)，什么人的意志力可以克服一切困難；什么打不過的敵人不要怕，只要心中有正義，就一定可以打??；什么只要有愛，一切都不是問題……

他們?nèi)硕嗔α看?，嘴皮子不停的翻，不一會兒，白的能說成黑的，黑的可以說得白的，他們要說一個東西是白的，就可以引經(jīng)據(jù)典，列出一大堆廢話來說明這東西真的白。他們要是突然覺得這東西是黑的，那又可以引經(jīng)據(jù)典，說出一大堆古人的話來證明它是黑的。

要知道古人說的話，本來就有許多是沖突的，關(guān)鍵在于你怎么去理解，或者說你把這些話用在什么地方，比如，古人就說過“人定勝天”，但同時古人也說過“人力有時而窮”。看樣子說這兩句話的古人如果湊一塊兒，吵架是免不了的。

如果要證明一件事，非要調(diào)古人說的話出來，那真的是瞎扯蛋。

秦良玉看著吵成一片的文武官員，忍不住身心俱疲，她已經(jīng)六十五歲高齡，實在是沒心情和這些家伙瞎扯蛋，而且她當官也有幾十年了，這一生經(jīng)歷過的事何其之多，官場這個大泥沼，她也看得傷了，早不復當年的沖動。

若是換了年輕時的秦良玉，保不準拿把劍出來，把這些胡說八道的家伙通通砍了，但此時她卻知道，有些決策，真的不是她可以左右，也許這就是人力有時而窮吧。

只聽見堂中的爭吵足足鬧騰了一個時辰，最后，四川巡撫邵捷春大聲宣布道：“我決定了，抽調(diào)劍門關(guān)守將張令回來，駐守成都……確保成都的安全才是重中之重……”

下面有一群官員應(yīng)和道：“大人英明……”

秦良玉搖了搖頭，整了整自己的衣甲，扶正了頭盔，緩緩地離開了這個無聊的地方，夕陽斜抹，灑在她的臉上，她仰首看向天邊的紅霞，感覺到龐大的大明帝國正散發(fā)出一股子老人將死的氣息……

她忍不住嘆道：“大明啊，是我這把老骨頭先走一步，還是你先走一步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