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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五章 姻幻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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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輿成親的第二天,趙橘兒一早就到護國寺祈福,為丈夫,也為家。出門時她發(fā)現(xiàn)護衛(wèi)比平常多了,有些不解地問是否出了什么事情,楊應麒當時雖然回答說沒事,但趙橘兒還是留了心,出門后再問衛(wèi)隊首領,那首領一開始不肯說,經(jīng)不住趙橘兒再三盤問,終于開了口,告訴趙橘兒:“昨晚好像收到了消息,說京師有一群人意圖不軌,要謀害執(zhí)政。所以增加了護衛(wèi)。夫人放心好了,這事我們早有防備,那幫人成不了事的?!?/p>

趙橘兒哦了一聲,沒多說什么,但到了菩薩面前時卻也將這件事情無聲地列入禱告之中,默默念道:“菩薩,相公最近變得比較剛斷,可那也是不得已。他以前還可以依靠大伯,可以推卸責任,可以做一個沒有惡名的宰相,可是現(xiàn)在大伯倒下了,這個國家還得有個人撐著!他由過去的依靠別人變成了別人的依靠。一些以前他可以避開的惡事,現(xiàn)在也避不開了。作為皇家子女,我知道徹頭徹尾的善良是只有閨閣中不問世事的小女子心中才有的,他們是男人,他們有必須做的事情。菩薩,他不是一個狠心腸的人,可是菩薩,你智慧無量,應該知道他是沒有辦法。以前威嚴的事情可以由大伯去辦,狠辣的聲名可以由六伯去背負,可是現(xiàn)在,他卻必須把威嚴與狠辣連同狡黠一起承擔起來。他是一個人在做著兄弟幾個人的事情??!”

趙橘兒燃了三塊香料,磕頭,然后接著祈禱:“菩薩,我經(jīng)歷過人世間最可怕的斗爭,經(jīng)歷過人世間最可怕的慘變,所以我知道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他是一手在抓緊權力,一手在用這個權力造福于民。本來他們兄弟幾個是有共識的,知道抓緊權力是手段而造福于民是目的,因為要造福于民手中必須有權力。但最近三伯他們好像有些擔心,大概是擔心他會把造福于民當作手段而把抓緊權力當作目的——三伯有理由這樣擔心的,因為古往今來世間大多數(shù)人都是如此,可我相信他不是。我相信他沒有變,也不會變!菩薩,我相信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心里是裝著百姓的!如果我所相信的是事實的話,那么菩薩,請你看在他的目的份上,寬恕他的手段。請你保佑他?!?/p>

第三次燃了香以后,趙橘兒再次俯身磕頭,祈禱道:“菩薩,請你保佑他。其實,我覺得他是那種很會治理國家,卻不大會爭權奪利的人。不是說他不懂得爭權奪利,而是說他的本性很不喜歡。我在他身邊看得很清楚,每次他在國事上贏了以后總會很興奮,但最近在權力斗爭中勝利之后他卻總會不經(jīng)意地露出一種惡心的表情。他現(xiàn)在很累,很累,我從來沒見過他這么累過。現(xiàn)在他晚上經(jīng)常睡不著覺。在以前,國事順利的時候他總是能睡得很甜的,只是國事不順的時候才失眠。但是現(xiàn)在,國事分明很順利啊,雖然潛伏著一些危機,但他也說過,那些危害不了國家的根本。我曾聽他說現(xiàn)在國家的局勢是前所未有的好,可他為什么睡不著覺呢?我覺得,那是因為他太累了。我感覺他是在做一個和他的本性背道而馳的人。以前不管公務有多忙,在吃飯的時候,在睡覺之前,他也總會有些玩笑和我說說,那些玩笑除了讓我開心之外也讓我感到安心,因為我覺得還能開玩笑的相公不管有多疲倦,內(nèi)心也是溫暖的,是明亮的。可是現(xiàn)在,他好久沒和我開玩笑了,吃飯時也在考慮事情,睡覺時也皺著眉。菩薩,看著他這樣我心里很難過,可我又沒什么法子——那不是言語所能勸解的,那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所以菩薩,求你,無論如何幫幫他,讓他晚上有個好覺睡。請你一定要保佑他!”

趙橘兒在護國寺做完祈禱之后,回到家中已是中午,才進門,便見許多侍從神色慌張地奔走忙亂,她一打聽才知道出了大事:昨天才成親的林輿竟然失蹤了!

趙橘兒聽到這個消息大吃一驚,隨即陷入深深的擔憂之中,不過她第一擔憂的不是林輿也不是國事,而是楊應麒的身體:“怎么辦呢?怎么辦呢?”作為楊應麒的妻子,趙橘兒深知林輿在楊應麒心中的地位,更知道林輿在楊應麒精神世界里的作用!有很多的話,楊應麒只有當著林輿的面才會說,而趙橘兒知道這樣一個傾訴對象對楊應麒來說有多么的重要!

她匆匆忙忙地趕去見丈夫,還沒進屋,就聽見楊應麒那怒不可遏的吼聲——這吼聲說明情況比趙橘兒預想中還要嚴重!

“無論如何!都要把這畜生給我找回來!”

唉,他居然會連坐都坐不住,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然而趙橘兒還是試著上前安撫他,讓他不要太激動:“輿兒就是這樣貪玩的!他雖然二十有余了,可其實還很孩子氣呢。”

但是楊應麒卻半點不為趙橘兒這口不對心的話所迷惑,冷笑著道:“貪玩!他哪里是貪玩!逃走的時機,逃走的路線,逃走的利害——他都是盤算好了的!他昨晚不進洞房卻呆在我房里干什么?他就是在和我訣別!他是這輩子不打算再見我了!”

楊應麒的怒吼聲讓趙橘兒感到害怕,她不是害怕丈夫的怒氣,而是感應到了丈夫的恐懼——隱藏在怒吼下面的恐懼!趙橘兒知道,自己的丈夫也許連折彥沖也不害怕,連阿骨打也不害怕,可是他卻會害怕失去親人——他已經(jīng)失去了好幾個兄弟了,不能再失去兒子!

其實,趙橘兒憑著自己對林輿以及對局勢的認識,也覺得楊應麒的話很有道理,林輿也許真的一去就不會回來了。不過,她還是含笑對丈夫說:“相公,你胡說什么!輿兒怎么會這么做!我看他多半是和雅琪公主鬧別扭,小兩口洞房里就鬧了起來,所以……”

“沒這事!”楊應麒怒道:“雅琪在幫他說話呢!也不知道她被這臭小子灌了什么迷湯!竟然幫著他欺瞞我!我怎么就生出了這么個畜生!不管對國家還是對妻子,都一點擔待也沒有!他還算男人嗎?若是找回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趙橘兒忙勸他先消消氣,道:“你也不用發(fā)這么大的火。別忘了他是林家的當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楊應麒眼睛一亮,大聲叫道:“不錯!不錯!”他之前雖然想到了林家的產(chǎn)業(yè)和錢莊,但也只是派屬下去那里找人,這時卻傳令道:“來??!找一隊兵馬,去將林家在京師的錢莊給我圍了!這臭小子要是今天不出現(xiàn),那我就把他在京師的錢莊給拆了!明天不出現(xiàn)我就把他在塘沽的錢莊封了!后天還不出現(xiàn),我就讓林家錢莊從大漢徹底消失!”

幾個屬吏聽了這個命令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一齊望向趙橘兒——他們向趙橘兒求援不是因為趙橘兒平常有干涉公事的習慣,而是因為他們覺得這事更像是執(zhí)政大人的家務事。

趙橘兒見到楊應麒氣急敗壞的樣子先是好笑,隨即有些害怕,忙勸道:“你莫要胡來,雖然那是你兒子,但林家錢莊畢竟不是你的,也不全是國家的,若沒犯國家的律令,不能說封就封??!”

楊應麒冷笑道:“不用點激烈的手段!怎么逼得他出來!”

趙橘兒道:“就算你要用點激烈的手段,至少不能落人口實!其實你在林家錢莊也有份兒,算來也是大東家。要不你不用執(zhí)政的身份,而用東家的身份召開會議,他要是不來就趕他下臺!看他出現(xiàn)不出現(xiàn)?!?/p>

“對!對!”楊應麒先是連連點頭,隨即便叫道:“不對!不對!這樣子卻正好落入他的圈套!”

趙橘兒問怎么會落入他的圈套,楊應麒哼了一聲道:“我要真這么做,那他就連林家錢莊都不用理了!若他還是林氏錢莊的主,我就算抓不到他至少還能把話傳到他那里去,但我要真把他轟出林氏,那時別說見到他的面,恐怕連話都傳不到了!”

“不會吧。”趙橘兒道:“他若是手里沒錢沒權,恐怕也躲不遠,而且我看他的脾性不是能吃糟糠之苦的,所以應該不會去海外蠻荒之地——他總不能躲到南朝去吧?!?/p>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楊應麒道:“這臭小子既然打算得這么精,事先一定有所準備的!而且他最近又得了一批能人,京師內(nèi)外又會有一幫子人掩護他,真要躲起來時也不用去那么遠,京城和塘沽都有無數(shù)老鼠洞讓他鉆!”

不久派去京師林氏錢莊的屬吏來報,果然林輿早有叮囑:若是官方前來問話要人,只要是合法的便不抵抗。

“看看!看看!這就是我生出來、教出來的好兒子??!”楊應麒之前在屬吏面前不斷地積累憤怒,那是因為沒有一個能和他對話的人,這時與妻子話漸說漸多,雖然情況沒有改善,但胸中怒氣漸減,而黯然漸多,揮手讓屬吏、侍從們退出去后,長嘆道:“其實真要找到他,我還是有辦法的,可是……可是這小子,太傷我的心了!我知道他為什么離開,那是因為他不信任我!甚至不理解我!天下人都不理解我,可以!可是他怎么可以……”

趙橘兒連忙上前讓丈夫握緊自己的手,說道:“別這樣想!輿兒對你素來孝順。他這么做肯定不是完全為了他自己,說不定他是為了你啊!”

楊應麒道:“為了我?我怎么看不出來他是為了我!你倒說說,他怎么個為了我法?”

“這——”趙橘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道:“我說不好,不過我相信他有這份孝心。雖然他的能耐手段、心思謀略都還比不上你,但是旁觀者清,或許他是看出了什么我們都沒看出的事情來,所以早作準備?!?/p>

楊應麒連連冷笑道:“看出了什么!他能看出什么!左右不過是寧肯信任旁人,也不肯信任他老子罷了!”

趙橘兒聽他仍這么說,輕嘆一聲,無言以對,楊應麒看了妻子兩眼,忽然問出一句奇怪的話來:“橘兒,你不會離開我吧?”趙橘兒一呆,忙道:“那怎么會!”

楊應麒垂下眼簾,說道:“周公恐懼流言日——何況現(xiàn)在成王不見了!我說我要做周公,卻叫誰相信?”

“我相信!”趙橘兒道:“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管別人怎么說,我都和你在一起!就算要背負惡名、罵名,我也和你一起背!”

聽到這幾句話,楊應麒一直焦躁的心情才算平和了些許。楊家的這件大事就家庭風波而言是逐漸平息,但作為政治事件而言卻還在不斷地延續(xù),甚至擴大。

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完顏虎,在女兒的安撫下竟沒有過激的言語和行為,但是坊間卻對這件事情越傳越盛,并在每一次口耳相接中產(chǎn)生一點一滴的微妙變異,千萬點微妙變異疊加起來以后,便衍生出了種種千奇百怪的謠傳。在種種的誤讀中,一些人似乎受到了鼓勵,認為楊應麒已經(jīng)到了眾叛親離的地步了——看看,七兄弟中唯一有血緣關系、和楊應麒具有天然同盟臍帶的三將軍楊開遠不是提名楊應麒的政敵韓昉為執(zhí)政了么?那個眾所周知的私生子、一向素的楊應麒喜愛的林輿,不是也在新婚之夜忍受不了乃父的“專橫”而逃跑了么?似乎有消息說皇后也開始對楊應麒不滿了,因為兩人在林輿成親之后便再沒見過面!這些都是不正常的——如果以上都是事實的話,那么這些事實很可能就是楊某人倒臺的征兆!對某些人來說,或許是時候動手了。

可就在這種時候,行政改革和軍事改革卻沒有因為這些事情而產(chǎn)生半分阻滯,一些會損害部分人利益的大舉措依然在楊應麒的推動下繼續(xù)進行!這個原本溫文爾雅的執(zhí)政在某些人的眼中甚至有了幾分鐵血的味道??墒钱a(chǎn)生變化的,究竟是被看的人,還是看人的眼睛呢?

華元一六九三年,夏,關于這個不招某些人喜歡的執(zhí)政,又發(fā)生了一件讓某些人大受刺激的事情:楊應麒竟要去塘沽小延福園看趙佶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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